鲛族的消失一事,到今天,四海八荒之内的任一位神仙想起来,也都有种恍恍惚惚之感,彷佛假的。一个势力盘据一方的鲛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换到其余神仙们身上,想来也要冒出一身冷汗,或许哪天,他们也会面临这样的劫数。
神仙都这麽感慨了,就别说作为鲛人的穆谒,他着实不能相信。可看着清垣,他凭着一种直觉,这位神君大抵不屑於说谎。
穆谒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局面,霎时怔了好久。他感到不能理解,故一时也不能够再与清垣他们谈下去了。他沉下脸,然而脸色的苍白着实泄漏出他心中的慌乱。他径喊了人送无盐二人回屋里去歇息。
无盐欲言又止,可是忍住了,他与神君随着人出去了。
但在屋外一直把守的人却也脸色不好。因靠得近,不免听见一些话,几个人心头都惶惶然起来,一面已经有人跑到姥姥那里去告诉。不多时,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实情,全部聚集到姥姥的屋前。
得知消息,穆谒一时不说话,那脸色更不好。他到姥姥那里去,一群人正在七嘴八舌议论,他们与他穆谒同样,从没有想过回不去的缘故会是因为南海早已经没有鲛族留存的痕迹。又不知道南海如今情势,以往顾忌龙绡宫,同在海域内的南海龙宫并不敢轻易进犯,诸多尊重,今日单凭他们一支,贸然回去岂不是要被欺侮,更甚会让龙王捉住了。
可是,他们在这里的生活也十分困难。即使他们有那圣果,然而也因为那圣果让他们为难。
这是穆谒尚未对无盐他们说出口的事。
穆谒看看围绕着他的族人们,始终不言。可眼见众人的不安随着议论纷纷越加高张起来,他感到不能不说话。不过他还未出声,突然身後的屋门打开了。听见那随着缓缓移步,而一笃一笃的木杖敲击地面的声响,众人霎时安静下来。
穆谒掉过身去,神情恭敬。姥姥让阿弥虚扶着慢慢走出来,她神情肃穆,环视屋前所有人。不论以鲛人的岁数或者凡人的来算,她都是年迈中的年迈了,然德高望重,不论谁也是敬重再敬重。穆谒接任族长多年,即使族人个个服他,但有些什麽还是要找她告诉。穆谒对着她,当然始终尊上一尊,不敢忽视。
姥姥挥了手让阿弥退到一边,她朝穆谒看去。穆谒精神不由凛了几分,听见她问:「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那麽一回事?」
穆谒望了望在场的族人,道:「是。」
众人听见,霎时又骚动起来。姥姥将木杖朝地上重重地敲了敲,沉声道:「都给我静下来!」
大家霎时又沉默下来。姥姥才又对着穆谒道:「你怎麽想?」
穆谒沉默。他瞧着周围个个面面相觑一副无依无靠似的族人们。在震惊之後,每个人面上全部茫然,在这儿的也不只大人们,还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好像阿弥那样已经晓事的年纪的,更加迷茫。或者更多的是不明白,对大人们所执着的不明白。
从前穆谒同样不明白,但是他长大以後,逐渐明白许多事情已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比较起来,南海确实更合适他们鲛族生存,亦不须倚赖圣果,在海里又何要维持人形。可是,这几十万年以来,他们终究习惯了阿罗逻,在这里的每个人,包括他自己,谁何曾亲眼见过南海风貌。
现如今又还有一个问题,那圣果虽是他们一个依存的办法,可也因为圣果,成为他们族人的存活一个威胁。
穆谒径想了一番,已有计较。他开口:「我认为神君所言不假。」
众人一阵哗然。穆谒立刻又敛色沉声:「固然回不去真正的家乡,可这里不也是我们的家乡麽?」他环顾了一圈:「几十万年前,先人避难在此安家,不容易才有今天属於我们的阿罗逻景貌,虽然在洲上的日子比较南海当然诸多困难,但如今……倘若非要回去,那边是怎麽情形又未可知。」
姥姥便看看众人:「大家怎麽想?」
有人喊:「他们是天人,天性狡猾,兴许……」
另有人反驳:「猷浅帝君亦是天人,可他从前多加帮忙,若不是他能有今天……」
再一说:「帝君恩情自当铭记,然一桩是一桩。」
三言两语,又是议论纷纷。
倒想不到那众人之中的几个妇人家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抱着孩子,高声地开口:「其实住在这儿一直都很好的,我自小在这儿长大,根本没想过离开。何况……」
末了的何况未竟,是有太多缘故。
其一便是那南海真正离得太远,在场一部分人,尤其有了孩子的妇人们都这样想着。或者也不只她们,能够说大部分的人在遥想南海同时也忧虑着回不回去的问题,他们一如穆谒,因顾全先人执念,然她们与凡人共衍了後代,在场的每人多少有着凡人血缘,究竟能否适应南海?以及她们找的凡人对象也不全部将就算了的,鲛人素来多情,又哪会真的利用而已,哪个不是藉着一年一度的节祭,与她们孩子的爹约定面会。也不是秘密的。
姥姥亦是过来人。闻言,她轻叹了气。
然,另一个的担忧则为取圣果之不易,每次都是艰钜,甚至要丢掉性命。数天前穆谒他们去的那一趟,就伤了几个,伤得比前次要重,回来时才引起不小动静。大家看见那几人的伤势都是惶惶然。
姥姥看众人神色不定,议论声倒反而弱了下来,便开口:「你们都说得对,也确实困难回去,但在这儿的家便不是家了麽?多年下来,大家为了这里的生活尽心努力,划出一片天,寻常人等也找不来,更不能轻易进犯,不是麽?」
她望了望还有疑义的几个:「先人当年领我族至此,虽存着回去的一念,可也只敢想着,从来不敢期望有天如愿。再者,当初为怎样而出走的缘由,如今说起来也是徒劳,又或许,正因为料到有天南海那头会遭逢变故,才致使先人出走。」
在场众人的声音渐渐沉寂了,那神色皆是平静下来。他们看看周围的亲人、孩子们无邪的天真的脸庞,心有戚戚。
姥姥再叹道:「这桩事就由穆谒处置着吧,他是族长,大家一直都是信服他的,那也该知道他断不会冲动做决定。好了,老身乏了,都散去吧。」
话是这样说了,可她却看了穆谒一眼,示意他留下。
等到在场的人走得差不多後,穆谒便随着姥姥进屋去。阿弥自一样随侍在旁,他搀着姥姥坐到椅榻上,让她倚着靠手,又取了柔软的毯子过来盖到她的腿上。待要拿茶来,她拦了一下:「可以了,阿弥,你到外头守着。」
阿弥低首,道:「是。」就出去了。
屋门再度合上,姥姥望向站在屋中央的穆谒。她开口:「老身看你像是有了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穆谒便禀道:「先前我与神君谈话,感到神君为人的刚正,莫怪帝君会与之交好。而神君既然能够找来,可能也是帝君指点。神君今日需要我族帮助,不如反过来,我们也寻他一个相帮。」
姥姥微愣:「你该不是想……?」
穆谒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