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谒他们在那头的商议，清垣这边倒不是全然不知情。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结果，如今回不去南海已是事实，那穆谒非笨人，在震惊过後必然有些思量。那思量的结果大抵会要与他来个条件交换。
此前穆谒让人带他们回去原来住的屋子，清垣一路不语，无盐亦然。他二人一踏进屋里，门立即关上。不用瞧个究竟，无盐也知道屋外有人看住了。他心想，若他与神君真是要走，区区两个鲛人哪里拦得住。就算为难得了他，也绝对为难不了神君。
无盐掉过头，看见神君撩起衣袍上了榻，两腿一盘彷佛要静坐起来。他欲言又止，还是不敢打搅，虽然他其实满心疑问。此时，他们之间又是沉默的空白了。近两三天好像现在这样子的情形不少，可通常已经晚了，他还有睡觉的藉口，这时还早，他要是去睡，简直不成体统。此刻又不好出去，这里也不是他的寝殿，没有半点能够打发的物事。
通常他并不太容易浮躁起来，也不知怎地，自与神君单独一块出门，便时常心情不定——其实也不能这麽说，这是他提出的要求，非要说的话，是从神君救他那次以後，只要两人独处，他便会感到一种慌张，怕要失仪了。分明神君也从未说过或做什麽。
想及此，无盐默默朝前看去，那俊美无俦的男子此际闭起了两眼，双手捏诀，放於两膝处，吐息徐徐，无比专注於静修。无盐静静地看着，端详着对方挺直的鼻梁，轻阖着的唇，还有那如玉似的脸庞……。他二人几天同榻而睡，远比现在能更近地端详，他也确实的、偷偷地，趁着对方入眠後细细瞧了好几遍。
莫怪天上许多神女仙娥要为之着迷。无盐当然也听见说过青龙神君的几桩英勇功蹟，从前也艳羡过，青龙神君所有的各方面正正是他所欠缺的。他不由摸了左面脸颊，青斑当然还在。不过他近来倒很少刻意要遮掩起来，因遮着了，教神君看见，那眉目里彷佛有着一丝不悦。其实神君的脸色当然还是一变也不变的，大抵他的错觉罢了。
可无盐也确实不太想去遮住脸上的青斑了，只是每次被人盯着看，也仍旧别扭。他对比自己与眼前神君那张无暇的容貌，生出一种不知名的滋味。不是妒忌，而是……是什麽呢？
无盐还想不清。倒是突然听见问：「怎麽？」
无盐回过神来，便对上那双淡的眼目。他霎时一窘，脸隐隐地红。他慌忙垂下目光，嘴里说：「没怎麽。」
清垣看着他，道：「你的心不静。」
无盐张张嘴，也不能反驳。他心想，他在他的面前当然静不了的。又听见对方问：「怎地站在那儿？」
无盐才意识到他始终站在门後，赶紧走开。他到桌前去坐下，一双眼睛怎样也不抬起来，只管看着他要看的。他去倒茶，急急似的喝了一口。不想那茶已经放了许久，简直冷，他差点呛了。
清垣始终看着。他松开手，两腿放下地，起身走到桌前。他拦住还要倒上第二杯的无盐：「别喝冷的茶。」
无盐呆了一下，抬起脸来：「啊？」
清垣道：「叫他们煮点热的来吧，反正他们守在外头也是无事。」
无盐愣愣地道：「他们是……」
清垣径去喊了：「来人。」
这声口轻巧，可足具威严，在外把守的两名鲛族男子霎时一凛，简直不敢怠慢了，其中之一慌忙推开门：「敢问有何吩咐？」
清垣道：「换个热茶来。」
「是。」
那人便出去。很快回来了，却想不到还尾随了一个人，是阿素。
阿素找上来时，正好那送茶的开门进去，把守的另一个不放行，拦住了她，二人争执起来。无盐在里面听见了，朝外一看，果真是阿素。阿素自也看见他了，眼珠子一溜，使了力气格开阻她进去的人，一脚跨进屋里。
那送茶的在里头见着了，忙上前要推她一块出去。
那二人彷佛不愿意阿素与他们见面，无盐十分奇怪。又两个男人这麽推搡一个姑娘家，着实不妥当。何况整个早上也不见阿素，她却在这时找过来，必然有什麽事。在这里待了几天，他看得出村子的人对阿素与那诃差不多态度，对她的吩咐，同样不敢不听。但是眼下这二人很明显地违抗着她。
无盐心想，大抵不会是穆谒叫她过来的，或许是那见过一面的姥姥？会是什麽事？而这二人不愿意让他与神君知晓。他不多想下去，便发话：「住手。」
那二人顿了顿。阿素便一个旋身，趁机站到了无盐那面。那二人之一便道：「打扰仙君休息，我们即刻让她走。」
无盐道：「也不打扰什麽，我，我们也不叫她走。」他略有点没底气，没有与神君通过气就出面了，可能神君要怪他多事。方才他在心里还千万提醒自己别要冲动，说话之前定要先望望神君脸色。
那二人对看一眼，竟要上前拉人。无盐一时没想到，愣住了。突然，他听见神君那威严的口气问：「这是做什麽？」
那二人顿了顿，不敢造次，可道：「族长有令，村子里的谁都不能随意到这里打扰二位。」
清垣不语，去看阿素。阿素倒是笑了，口气倒有点冷：「我找仙君他们自是有事，你们连问也不问，就急忙把我赶走，到底是不是族长的命令，或者你二人私自的意思也不一定。」
「你——！」
阿素哼了声，眼睛只去看无盐他们。
无盐心中微动，不过还没开口，他又听见神君问了：「有什麽事？」
阿素马上道：「族长让我给二位仙君带的话不能教第四人听见。」就看了看另外二人。
清垣便道：「既然如此，你们出去吧。」
「可是……」
可是什麽还没有说，那二人只感到有风拂面而来，要吹得眼睛睁不开，身子忽地向後仰，并没有倒下，反而飘起来似的，然而两脚分明还稳稳地站着。恍惚之间，他们竟已经站到门外去了。面前的门随即砰的阖上了，他们反而更怔住，却各自站好了，回到各自把守的位子。
清垣掉过身，淡道：「你可以说了。」
阿素嘴巴还张得大大的，仍旧回不过神。莫说是她，无盐也是，就这麽眨眼间——或许连眨眼也没有，就是他，刚刚也看不清楚神君做了什麽。
此时清垣默默，只看阿素。阿素见他端凝着自己，那清冷的目光透着一抹专注似的，彷佛眼里只有她，不免心头怦然起来。从来只她教人羞红脸，她自己不脸红的，这时脸颊也隐隐发热。不过她也并不是贯做小女儿姿态的人，也不是时候。
倒是看阿素迟迟不说话，无盐突然要感到……他有点难说清楚那情绪。他不由想，神君着实是一个祸害——而这个祸害并不自知。从前他敬神君名号，又畏於对方那总是肃然的神气，不敢多看那容貌，自不是因为难看，就是太好看了，尤其那双眼睛，每次这样被他望着……想至此，无盐顿了顿，他陡然感到一种羞耻，又心慌。他暗暗地瞥了一眼神君。明知道对方不会知道他的胡思乱想，还是要难为情。
清垣确实不知道。可假如他想知道，也不是没办法。他这时并不去催促阿素，倒也不觉得不耐烦。
阿素才回了神，咳了一声。她吸了口气，方道：「那诃现在被关住了。」
无盐怔了一下。先前穆谒确实让人将那诃带下去禁足，後来也明白了穆谒的故意，是权宜也是试探。那诃单纯，看不穿他们做戏，应不用真的把她关住了才对。
阿素还又道：「穆谒派人带你们过去说话，可是之前他与族里的几个人，还有姥姥先聚到一块，不知道商量什麽，那情形有点……我觉得奇怪，但他们拦住我，差点也要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去。我用了藉口跑掉，马上听见说那诃被关了起来，我也不能过去找她，倒是想不到穆谒派人送你们回到这儿，还又找人看住。」
她说完这一大串话，喘了口气，又道：「我一定要告诉你们，那诃这个哥哥从来不看谁情面的，姥姥总是听他的意见，万一他说动姥姥将你们……」
无盐愣了愣，他不由去瞥了一眼神君。对方垂着眼，不知道此时怎麽想的。他便又看了看阿素，有几分尴尬，道：「可是方才穆谒他……倒是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