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焕，是我看过最诚实的人了。
「不要。」
「我哪里不好了吗？」
「就只是不喜欢你。」
「那你跟我说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啊。」
那男孩沈默了，一阵风像是在看场笑话般的耻笑着一切。
耻笑着我们的稚嫩，我不敢作声，默默的在远处。
男孩吸了口气：「不觉得活成这样很悲哀吗？」
他无情的言语落在那女孩心上，炙热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那女孩跑走，留下崔仁焕站在原地。
太诚实的人，也是会受伤的。
我吞下一口气，走向那个男孩：「你干嘛讲话这麽狠，搞得自己也受伤。」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四十五度仰角望着他那被女孩指甲刮伤的脸颊。
我不知道为什麽的，心里多了不舍，不舍到眼泪差点和那女孩的巴掌一样涌了上来。
对上那对黑色眼瞳，很悲伤，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他被拒绝了。
「那个女的肯定比我受伤吧。」他缓缓地抓下抚在他脸上的手：「起码我也该受点伤吧。」毫无灵魂的一句话，代表着一个男孩的孤寂。
我想仁焕是想起他的故事了吧。
「说谎很麻烦的。」把这句话丢下，也把我丢下。
望着他的背影，有那麽一刻，好想冲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是国三的暑假，他握着我的手，充满了渴望，渴望他的故事有一天可以被倾听。
如果我有早点发现，可能就不一样了吧。
「干，鬼片怎麽结局都很无聊啊。」林恩打了一个超级大的哈欠，瞬间希望可以有一万只苍蝇飞进去。
「你真的是爱看又爱嫌耶。」晨桦翻着一旁的小说，一边唠叨着。
一个事实，晨桦喜欢林恩。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的。
我在远处望着他们俩的背影，真的可以深刻感受到『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的心情了。
「喂，不觉得他们很配吗？」我用手肘推了一下旁边的崔仁焕，而眼睛始终无法离开那两人。
「嗯。」他拿起我手上的书，破案神探，最近使我犹豫不决的书，犹豫要把整套买下来，还是要把我姐偷塞给我的私房钱存起来。
我就是坚持要买的话，就应该要买整套，不喜欢断断续续的感觉，很不爽快，更何况我每个礼拜五准时来诚品报到，都快把第一册看完了。
在他翻开第一页之前，我抢了回来：「拿屁啊。」我斜眼瞪了他一眼。
「可以看点别的书吗？」崔仁焕面对我斜靠在书柜上，一百七十八公分就算斜靠在柜子上也和我差了快二十公分吧。
我用一百五十五的身高视角看向他：「乾你屁事。」
是错觉吗？这小子是不是又长高了。
真不懂，高中男生就可以一直增高，女生高中再长高的真的很少，我大概就只多个一公分吧，我说一年前健康检查的时候，今年我连看都没看了。
这个世界都只是表面上的公平罢了。
他抽走我的书，放回比我高两颗头的架上：「走吧，回家。」
太暧昧了这句话。
但因为是我们，一切好像又合理化了。
「嗯。」虽然不想回家。
我提起放在地上的书包：「你知道林恩喜欢谁吗？」我随口抛了个问题给他。
但他好像没有接到。
我们缓缓地走向他们：「你不知道喔？」我抬头看向他。
仁焕投了个眼神在我身上，大概两秒：「不知道。」我们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他好像说谎了，嗯，他说谎了。
晨桦转头发现我们朝他们走去，「你们要走了吗？」六点三十九分，好早。
「你们要一起搭公车是吧。」林恩说的是肯定句，因为我跟崔仁焕是一起上下学的好邻居兼同学。
「对啊，掰啦。」我拍拍林恩的书包，向晨桦挥挥手。
「明天不要迟到喔，老太婆早自习一定会来点名。」林恩秀出他修长的中指。
我笑了笑。
想笑掉对这个世界的恐惧。
崔仁焕，是我看过最诚实的人了。
国三那个暑假、那个巴掌、那个悲伤、那个伤口、那个男孩，瞬间又在我脑海浮出，像是沈没已久的记忆突然被翻出来似的，其实只是被我们藏起来而已。
车窗玻璃上的倒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为什麽说谎了？』我在心中问着坐在身旁的他。
我不敢问，我就是这麽胆小的人，怕问了，会改变什麽。
所以，就这样吧。
可能是因为此刻的寂静，感受到比今天早上更冷了，下车的地方离家大概还要走个五分钟，是一大圈的住宅区，所以很安静，尽管是晚餐时间，也只剩下路灯在街上喧闹，几家的窗户隔着帘子还透着一丝灯火。
我喜欢每走十步就会有路灯洒在我们身上的瞬间，感觉有那麽一点温暖，他的影子也会跟着靠近我。
「为什麽不问？」
「蛤？」我没接到仁焕突然抛的快速直球。
他的脚步声很明显，回家的时候我喜欢低着头走路，永远让他在我前面两步，而我在後两步跟着，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谎，为什麽不问？」
直球又快又狠，我不但没接中，好像还被刮伤了：「说什麽谎。」是句号，我希望终结这个话题。
如果说『诚实』是崔仁焕的防御，那我的武器就是『谎言』。
他咽下一口气。
远在我前两步的双脚停止了，我尴尬的双脚来不及跟上他的节奏，让我们之间缩了一步的距离。
「我知道他喜欢谁。」
崔仁焕不说谎，但对我说过两次谎，一次是刚才。
他不喜欢说谎，因为他明白制造了一个无心的谎言，尽管是善意的，会带来多大的伤害，因此男孩正在受罚着。
「嗯。」我往前走着，把我们那一步间的距离拉开：「那为什麽说谎？」
崔仁焕不说谎，因此很容易识破，眼神不敢跟你相视太久，怕你看进他的心思，所以撇开眼神，但始终撇不开心中想告白的言语。
灯光倒在我身上，十步了，他没有追上来：「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说，也不想说谎。」很平静的语气，没看见他的表情，也没了解他的心情。
是为了什麽，才会让他说谎。
我没有问，一如往常的。
史上最讨厌的，大概是误会和尴尬了。
我关上了家里的门，空荡荡的两层楼，伸进口袋滑开手机，点开了妈妈的聊天室，『到家。』简短的两个字，送出。
连书包都没力气放下的我，往沙发里头栽，肚子从中午挨饿到现在，已经不禁发出阵阵哀嚎。
吃什麽饭，一个人都没有。
原本要问崔仁焕要吃什麽，但刚刚的气氛真的是让我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手机在我手中震动着，我滑开萤幕：「你到家了喔，阿你吃饱了吗？」手机里传出妈妈的声音。
「嗯。」我回答。
「吃什麽？」她语气听起来很开心。
脑中闪着所有的食物，「乾面。」
干，又是这个。
「在哪里吃的？」
「学校旁边。」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好啦，阿仁焕也吃了吗？」问题可真多。
「嗯。」
「好，我今天会比较晚回去喔。」
「嗯。」
她好像也嗯了一声後，就挂断了。
每天依然重复着，就这样重复了十年了。
尽管一个礼拜五天说了三天的乾面，她也还是会问在哪里吃的。
不知道躺了多久，睡意袭击我的意识，酸涩的双眼逐渐朦胧，木头地板上映着亮光，我妈把家里打扫得很乾净，也只是表面，别深入到我房间就行。
大门的密码锁发出声响，每天例行公事般自己闯了进来，他打开了门，在脱鞋子，我把翘在桌上的脚收了下来，但身体依旧没动，关门了。
脚步声真大，我开口：「可以不要自己闯进来吗？」睡意让我紧闭着双眼。
「今天吃什麽？」大概停在离我五步的距离，也没回覆无趣的问题。
我翻了个身背对他：「乾面。」要挨骂了。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听到那男孩倒抽一口气了。
「我有什麽办法，就只想到那个啊。」我猛然起身睁开双眼对着男孩吼。
我一脸无辜，他一脸哀怨。
我说谎，而他诚实的配合着我的谎言。
淡定的吐出：「走啊，吃面。」单眼皮下的眼神在告诉我：「没关系，我习惯了。」
他走向玄关，消失在我眼帘：「等我啦。」我想起身，却被三公斤的书包拉回沙发的怀抱。
「把书包放下很难吗？」门口传来他的耻笑。
「干，闭嘴。」
习惯了，我们都习惯了。
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男孩住在我家隔壁，但却又像是同一个家，说是邻居，却又更像是亲人，说我们同病相怜。
嗯，的确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