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含着泪点头的模样却让我忍不住失笑出声。
她惊讶地抬起头。
“你不适合流眼泪。”我对她道。“男人的事情，轮不到女人插手。如果小田切真有此意，便让他亲自来拜托我！”
说罢，我起身离开。
临去前，我留下话：“明日黄昏，赤月道场见。”
“赤月道场”是陆军士官学校有名的指定习武之所，剑道宗派“荒木新流”常年称霸在此。
翌日，我郑重着装抵达道馆时，里外已经围了许多闻风而来的皇道派下级士官。
进门前，我被收缴了手枪，仅留下腰际的军刀。
同僚们在看到我后纷纷让开道路。
“浅野少尉，小田切君，就拜托您了。”
我回头，却是见过几次面的常盘三清大尉。
彼此行了军礼，我不发一言地走进一处隔间。
武道场上的榻榻米被擦拭的一尘不染，周围是肃静的沉木色，安静的几乎可以听到人的呼吸。
在我拉开门扉的一刹那，里面的人缓缓抬首。
“陆军御国旗”和“乃木军神”的头像悬挂于天皇之下，而小田切正坐跪立于中央，头上绑着日回旗的白带，身上则是穿着雪色的和服。
我认真打量了一番，此人的的确确是副求死的模样。
按照武士道的传统，切腹者可要求指定的介错人，以及观礼者。
因此除却我和小田切二人，还围有十几名身穿军服的上级士官。
其中几位我认识，皆是统制派的肱股之臣。
我深深看向小田切武，抿唇沉默半晌，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并不看我，只是提笔在铺陈于面前的遗书上开始书写：
【不知吾等是狂是愚，唯知一路向前狂奔。】
就在他写完这句话的刹那，失态已一触即发！
“动手！”只听小田切一声大喊，纸门被猛地拉开，数名下级士官提刀冲了进来。同时大喊着：“为了天皇陛下，天诛！”
霎时间道馆内一片混乱，厮叫声和喷血声交织一片，我在第一时间拔刀挥向小田切武，他似乎早有准备，迎头劈来。
浓重的血腥气以及瘴气弥漫在武馆内，熹微的光线下，小田切的表情狰狞异常。
“你真的以为反叛会成功么？”
小田切吼道：“吾等早已没有退路，国体不保，奸臣不除，蒙上叛国之罪名赴死，二二六的英魂们死不瞑目！”
“白痴！”
就在下一刻，馆外传来镇压的枪声。
“你以为就凭你如此大张旗鼓，上面会猜不透你们的蠢计划？不过是一个下级军官的切腹，怎么可能会有天大的面子请来这么多人！至死你也是白痴！”
“浅野少尉，毋须多言，速速逮捕这群恶徒！”
我提起小田切，便将他丢进隔壁的房间。
遍地皆是尸体以及呻吟的士兵，我对他要求道：“你已经失败，这是最后的机会，毋须多言，请像个武士一般死去吧！”
大抵是因为我用了“请”，他浑身一震，复杂的扫视四周。
门外并没有人闯进来，大抵是因为都听见了我的话，对于为了信念和国家情愿豁出一切的小田切等人，给予了最后的沉默。
即便无法认同，但是起码，并没有人反对他得到体面的死亡。
小田切擦去军刀上的血迹，喷溅在脸上的血珠顺着面孔流了下来，一瞬间竟仿佛是滚落的泪滴。
他于原地跪坐下来，刺刀抵在丹田处，反复地深吸口气后，毅然切了下去。
剧痛使得他涨红了脸，原本端正的五官亦变得狰狞不看。
他很快呕出大口的血水，数分钟后已经没有力气完成“十文字切”，仅能用此生最后的声音对我道：“浅野宗一，你还在等什么！”
我双手举到提于头顶，血光中的“镜月刀”散发出明亮的锋芒。一直以来，如同我受困的灵魂，镜月在困惑的匣中吼出最后的沉吟。
小田切武的头颅滚落在地时，大量的血自脖颈处忿然喷溅而出。
落满我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发出惊悚的喘息。
我侧头，是一个年轻至极的士兵被吓得尿了裤子，正瘫软在地仿佛看到鬼一般瞪着我。
我没有理会这个懦夫，提着小田切的头走出武馆。
长官横山敏司带着武装队得意地大笑着：“那群笨蛋一样的皇道派，就应该将他们全部送去前线，终日里喊着尊皇锄奸，我就给他们一个用死来向天皇表达忠诚的方式！”
我坐上最近的一辆军车离去，嘱咐一路开往靖国神社。
我本欲将他的首级置放在社内供奉，但是被住持等守卫阻拦。
最终无法，我只得在神社的东北门前，就地火化了首级。
住持被激怒，大喊着：“混蛋！你们这群陆军实在太嚣张了！”
看完他暴跳如雷的模样，我大笑着转身离开。
第二日，“赤月道场”的陆军军内兵变上了昭和头条新闻。
有人称之为“二二六”遗毒，亦有人借机煽动战事。
涉及参与兵变的士兵遗体被临时置放在东桥的一间神社，第二日已经开始传召军属认领。
很意外，来为小田切收尸的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艺伎千鹤子。
对此，她是如此解释：“当年，他总是会守在东桥桥头等待我的轿子，今生今世，妾身有幸得到小田切君的守候。如今，就请让我送他最后一程吧。但愿来生，他不必再如此苦等。”
我仔细观察艺伎的面孔，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哀。
究竟女人是太会演戏了，还是太不会演戏了？
按照神道教的葬礼，死者应从家中出殡，然而当我们抵达小田切家宅，却空无一人。
邻居道：“小田切家的妹妹已经自愿参加了皇军慰问团，真是可怜的女孩子，没有嫁妆又不想连累军中的哥哥，就此独身去了远方，不过最终能为天皇陛下出一份力，她是荣幸的吧，再怎么说也不愧是武士之女嘛......”
因为以上种种，最终由我出资，千鹤子一手操办了小田切武的丧礼。
“赤月兵变”的策反，最终得到了天皇陛下的赞赏，在天皇的要求下，大批有功的陆军士官得以升迁。
在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升迁令，成为大尉。
同时，我收到了来自外务省的回信。
关于冈本苍辉，以及，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