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夜阑人静,床榻上的我来回辗转,四处湿润的空气使我头重脑涨。窗外梧桐更兼细雨,潺潺雨声把我的睡意全然驱走。颂灵让小厨房煮了碗宁神汤,她则在我太阳穴上搽薄荷膏,稍稍按摩。
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颂灵猜想是小厨房送汤来了,便去把门打开。却见茉儿捧着一碗汤水,站在门外,她踏进来道:「送汤的小杨突然不舒服,我是替他来的。」自从把茉儿调走後,我便再没见过她。如今却是在毫无预知下与她见到,我不禁呆了呆。
颂灵接过汤碗递给我,茉儿却似是嗅到薄荷膏的气味,说:「小姐若是头痛,光靠喝宁神汤和涂药膏是没用的。要不,试着用牛角梳按摩头皮吧!」
颂灵往我看看,待我示意。只见我微微点头,她便伸手向梳妆台,想要取起上面的牛角梳。茉儿却快一步取去它,道:「还是让我来吧!以前,小姐每回头痛,我都会如此做。这活儿,我熟手得很!」从前在顾府,我常常因为头痛而睡不沉稳。茉儿便会用牛角梳替我梳头,以除痛楚。茉儿虽然被我狠心遣到别处,却还是为我的事上心。无疑的,她的确是真心忠心於我。
颂灵再次向我一望,我对她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若是有事,我自会吩咐茉儿。」
颂灵便以「嗯」声回应,转身就出了房门,再没有多问一句,多说一句。自从我把茉儿调走,身边所有的人也曾有意无意问过我为何,甚至是奕珩和兰芝也如是。唯独颂灵,从不问一句。即使如今,我又允许茉儿留下,她也依然没表现出有半丝好奇,的确这就是她与茉儿的不同之处。她不像茉儿,凡事问到底,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颂灵总是言简意赅,说话点到即止,是个聪明懂看眉眼的女生。有时候,我还真想反问她,到底是否对所有事都没有好奇之心。
茉儿手执一把牛角梳,往我头皮上按摩轻压。我看着面前铜镜中茉儿的倒影,道:「许久未见,在炳叔身边当差还好吧!」
茉儿一边专注手中活儿,一边说:「炳叔对我很是客气,小姐可以放心。」
我轻轻抿嘴,道:「你毕竟是我带进府的,他自然不敢对你怎麽样。更何况,炳叔本来就是个好人。」
茉儿点头回答:「那也是,小姐说得对。」
我静了静,开口说:「其实,小杨没有不舒服。是你为了见我,才故意拿送汤当借口。对吗?」
茉儿怔了一下,双手停住了,一展笑颜道:「我就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骗得了小姐。」
我回头瞧她,说:「若是有事,你大可直接来找我。干嘛东拉西扯找借口?」
她却脸色一沉,苦笑道:「小姐不是不要我了吗?」我心中一震,万万没想过茉儿会说出如此的话。
气氛突然间变得凝重万分,我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抓了抓衣袖,说:「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有些事,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清楚。」
茉儿脸上带点疑惑,道:「小姐不跟我说,是信不过我吗?」
我马上摇头,说:「当然不是,我怎麽会不相信你。只是⋯⋯我只是」口中想要把一切真相向茉儿告知,却又止了言,没有勇气说出口。紫嫣,你这是怎样啦?难道一直以来,茉儿对你的忠心,你还感受不到吗?你已经抛弃过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骗她吗?
我鼓起勇气,张口说话:「其实,我不是顾⋯⋯」说到这里,耳朵却听见门外微有动静。那是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带点鬼鬼祟祟之感,他绝非一般常人。
茉儿见我忽然止了话,定住头,便好奇问:「小姐想说甚麽?」
我快快转过头,给她一个凌厉的眼神,食指放在嘴唇前,道:「安静,别讲话!有人在外头偷听,快去把门锁好。」
茉儿自然是不知所云,只懂往房中四周张看,又按我指示前去把房门锁上。却在门栅锁上的一刻,房门被用力踢开,两扇门被震得哳哳发响,步进来的是个手执利剑的蒙脸黑衣人。茉儿吓得慌张退後走避,我则赶忙上前把茉儿拉到身後,一仰脖子正要往外叫嚷,黑衣人却把剑锋靠近我脖子,道:「尽管叫吧!我一剑便杀了你!」
我为那脖子旁的利剑惊惶万分,便把冷静自己下来,质问说:「是谁派你来的?潘译明?还是恭王奕凡?」
那黑衣人冷笑一下,道:「死到临头,有需要知道这麽多吗?」
只见那剑尖正要刺向我喉咙,身後的茉儿却把我一下拉後,自个儿挡在我前头,说:「不要伤害我家小姐,你要杀就杀我!」
黑衣人毫不犹豫,右手挥剑往茉儿,却见一颗小石头击落其手腕上。他手一松,长剑应声重堕在地上。三人一同往房门处看,只见一个藏蓝色衣衫的傲气少年,带着凶狠的眼神,向黑衣人傲视着。他不带任何武器,两手空空直往黑衣人凌空飞飘而去。
他右手向对方胸膛挥拳,黑衣人双手向上一挡,那鼓产生的力,把二人各推至三、四个身位後。黑衣人欲要上前拾回地上的剑,对方却早他一步把剑踢到墙角去,得意洋洋道:「武器只是没实力之人才会用的。我潘显阳比武,素来喜欢用拳头分高下。你若有胆量,就赤手空拳跟我决一胜负。」
黑衣人哼声往潘显阳一看,趁其稍稍松懈,便双脚一跃,整个人往对方飞扑而去,右手拳头向潘显阳的头而去。潘显阳侧身一避,左手一下抓住黑衣人的拳头,右手往其臂上一劈,顺势反手把他用力摔在地上。潘显阳的动作是何其快速,挥拳摔打,招招如闪雷般飞快。他笑一笑,说:「怎样?服气了没?」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不服气,双手抓住潘显阳的肩膀,出力一撑,把他转拉在地上。潘显阳却两手一反,一翻身把黑衣人反扣在地上,一动不动。潘显阳道:「你的功夫还算可以,只可惜仍然远不及我的一半。既然你技不如人,就不要再搞小动作。」
潘显阳又低头在黑衣人耳边讲了几句话,便放开了手,站了起来,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道:「你走吧!不要再让我见到你!」说完,便不再管那黑衣人,徐徐走过来关心我。
我不明潘显阳为何要放过他,便一脸不服气,瞪眼了那黑衣人一下,说:「他刚刚想杀我,为何要放过他?」
潘显阳摇摇头,看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你没损伤,那就算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只好把此事算了。心中却仍留着鼓气,转身跟那黑衣人说:「潘大人好心饶你不死,还不道谢?」
黑衣人却仍不死心,霍然站起来往我一看,伸手挥掌正要打向我的心脏。潘显阳赶紧把我推开,左臂横挡,右手出拳。黑衣人的头和腹相继受击,整个人呯声被打至背撞向墙,口中更吐出丝丝鲜血。潘显阳气冲冲往他一指,道:「习武之人理应知恩图报,重情重义。我饶你一命,本就不指望你会报恩,却没想到你竟恩将仇报,死心不惜还想要杀人灭口。我潘显阳今天若不杀了你,还对得起自己吗?」说完,正要上前收拾黑衣人。
黑衣人却快快执起地上的剑,一手捉住不远处的茉儿,剑锋靠在她脖子上,说:「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先杀了这丫头。」
我顿时大声叫喊:「不要!不要杀茉儿!她是无辜的。我的命你拿去,不要伤茉儿一根头发。」
潘显阳拉住步近黑衣人的我,道:「你疯了吗?他的目标是你,你过去一定会没命的。不能过去!」
我甩开他的手,说:「重情重义的不只是习武之人,圣贤之说也曾有如此教导过。茉儿不是别人,她是我妹妹。刚刚她为了我,也是可以不顾性命,难道我就不该如此为她吗?」我已经抛弃茉儿一次了,我不能再扔下她不顾。刚才剑尖刺下喉咙那刻,是她舍身拼命挡在我前头救了我。若非潘显阳及时来到,她便早已成了剑下亡魂。茉儿如此掏心掏肺的对我,我绝不会不管她的生死。
潘显阳回驳我,道:「我自有方法把她救过来,你别添乱。」
我怔一怔,说:「我的妹妹,我自己救。」说到这里,潘显阳已经无话可说。他只别过脸,不再看我们。
我往黑衣人和茉儿走近一步,道:「你的目标是我,你若杀了我,就任务完成。我现在就过来与茉儿作交换。我数到三,你立马放了茉儿,我保证绝不食言。」
他想了想,说:「好!你先过来,我等一下就放了她。」
我步步走向他们,心跳续渐加速。茉儿却对我叫嚷:「茉儿不怕死,小姐不要过来!」黑衣人见茉儿微有动作,便更用力横扣住她两肩,剑锋离茉儿的喉咙不到半毫厘。
我慌忙向茉儿道:「茉儿不要动!站在那边不要动!」
却见茉儿一脸坚定,微微昂起头,说:「茉儿这辈子能有小姐这样的主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我死而无憾!」说完,双手把剑往脖子一压,我根本来不及叫住她。只见一道鲜红血痕在茉儿脖子上出现,血滴徐徐从中溢出,茉儿与黑衣人手中沾血的长剑相相倒地。
黑衣人对茉儿的举动感到意外万分,更有点不知所措。潘显阳看准时机赶上前,再次的击腹重拳把黑衣人打得口吐大量鲜血,手臂接着往他喉咙用力一扣。只听黑衣人呼天一叫,他的双眼仍然牢牢地睁开,身体却无声无色地滑落在地上,似是断了气。
我管不了那黑衣人的生死,一个劲地飞奔到茉儿的身边,把她拥入怀中。我隐约感觉到她的微微气息,我立即看看她,道:「茉儿你还未死?你还未死!」便往房外叫嚷:「来人!快来人!快叫大夫!快叫大夫来!」
茉儿气息奄奄,她轻轻拉住我的手,说:「不必叫大夫了!茉儿自知是命不久已,就不必麻烦大夫走这一趟了。」
我摇头道:「不可以。我说过你是我的妹妹,尽管只有半丝希望,我也绝不会放弃救你。」
茉儿的脸越渐苍白,手中的暖意渐渐失去,她用尽力气说:「小姐还记得吗?那年中元节,我们一起到护城河外放莲花灯,当时我还许了三个愿。如今看来,我是没福气找到如意郎君了。只是,能用茉儿的命来保小姐平安,那便一切都值得。」
看着她血流不止的伤口,衣服上早已血迹斑斑,双唇更是发紫。我再也禁不住泪水,道:「不会的,茉儿你不会死。等你伤好了,我就让人把你家乡的祖母接过来。再替你找个好婆家,帮你完成心愿好吗?」
她虚弱一笑,微微肯首说:「好!小姐说话可要算数,不能欺骗茉儿。」
我轻擦脸上的泪珠,带笑点头道:「那当然,姐姐对妹妹不会有任何欺瞒。」说毕便伸出尾指,要与她拉勾。她努力地递起手,与我互拉尾指,笑容灿烂甜美。却在此刻,她的双眼缓缓合上,失去了气息,只留下凝住的笑容。
「茉儿⋯⋯茉儿!茉儿你醒醒!」我摇着她的手臂,期望能够把茉儿唤醒。只是,一切都已挽不回了。我终究还是对她有所欺瞒,她到死还不知我并非顾梦萓,而是紫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