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汽车的喇叭声吵醒。
想要睁开眼,却发现现眼皮沉重如铅,连睁开一点隙缝都难以办到。
摀着抽痛的後脑,闭着眼摸索。手才刚伸出去就摸到一条热毛巾,那条毛巾像是有股强壮的生命力,推开她的手轻轻敷在眼皮上。酸涩像冰块,很快地化开来。
「你醒了。」
她听到书本阖上的声音。杜大天低沉的嗓音在她脸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喷洒每个毛细孔,引发阵阵战栗。
他将已经发凉的毛巾拿开,细细的拧水声之後,再次覆盖在她的脸上,替她用温水擦脸,舒展她僵硬的表情。
她眨了眨眼缓缓张开,困惑地环顾四周,昨晚的记忆像是突然消失似的。
「这里是?」
「你妈来过了。」
「我妈……」喃喃地覆诵他的话。那段痛苦的记忆无法控制的倒流。妈妈憔悴的形体浮现在眼前,那双沾满泥污的手,那心痛的巴掌,好似打在她的心上。
就像一道闷雷打在头上,她想起来了。
杜大天复杂的看着她。皱眉低语,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你,是不是只要想逃避某件事,就会暂时失去那段记忆?那麽,那件事情……」
「我妈说了什麽?」她突然开口。
「对不起。」他回答。
翁可恬恍惚的抬头,一颗泪珠顺势掉落。「她说,对不起?」
「当然要跟你说对不起啦,隐瞒你这麽重要的事情,是我的话早就气得离家出走了吧。但是……」将她嘴角沾黏的发丝拨开,略为憔悴的面容展开笑容,「气消了还是得回家的,因为总有个人在等你回家。」
她想咬唇,齿与唇之间却隔着他的手指。
她涩涩地开口,试了几次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为什麽知道?」
「她全都告诉我了。」他的左颊似乎肿了。翁可恬才刚开口,杜大天似乎知道她要说什麽,马上打断她的疑问,打断她的思绪。
「明白吗?」
「我明白了。」她绽开微笑,点点头。
但是当她望进他眼底的孤寂後,她突然後悔自己露出那抹灿烂的笑容。
他什麽也没说,似乎是发现了她的顾虑,笑了开来。
「我没事,你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你知道吗,心事都藏在你脸上了。」
望着灿烂如阳的笑容,突然轻声地说:「为什麽不是我?」
「什麽不是你?」
「不,没事。」回避他探究的视线,低头就看见桌上的书本,好奇的拿起来翻阅。睁大双眸,是高阶数学教师版。像要确认什麽似的,用指腹抚了好几遍封面的文字後,翻开课本。
整齐的字迹将繁琐的公式拆开,那复杂的公式符号她完全看不懂。
这是高三的课本。
「这是你的?」音调不自觉提高,瞠目结舌的看向书,又看向他。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将沉重的书在指尖旋转,看她眼花撩乱的追随着它,又是一阵狂笑,捏住她红润的鼻子摇晃。
「你真的哭傻了,你觉得有可能吗?」
她仍是茫然,像停止运作的机器人。杜大天用拳头轻轻敲了敲。
「这是同事的,喏,你看,那柜子都是他的。」指向前方的矮柜,里头琳琅满目放的都是高三教师版的教科书。
「是这样吗……?」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难不成我会飞天遁地?」
「我想也是……」
「拜托,只要有心都办得到好吗?这可是我的座右铭。」
「杜大天,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
「真的很诡异。」
「很诡异对吧?」
翁可恬淡淡笑了。
「你跟我妈谈了些什麽呢,你的脸是怎麽回事?」
眼眶隐约透露出疲倦,在她与他对望的瞬间,不着痕迹的抹去了。
拍了拍红肿的脸颊,不以为意的耸肩。「踩到烟蒂摔倒了。」
「怎麽可能?」
「回去吧,她在等你。」语毕,他站起身。将这个话题中止。
他一路上斜抱着她回去。倚在他结实的胸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心情很复杂,带点罪恶,带点窃喜。
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能拨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她离开他给予的温暖,站在门口踌躇不定。
感受到身後有股力量朝前方推去。「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洗个澡准备上课的东西,还有,记得穿鞋。」
「那你呢?不回家一趟吗?」
「没有任何意义啊。」低头点燃一根香菸,烟雾飘渺,与他吐出来的气融合,转过头对着发愣的她催促,「快进去吧,穿件厚外套再出来。」
翁可恬不禁上前一步。
他们之间在这一刻有了转变,似乎拉近了些。
又或是跟这团烟雾一样,朦朦胧胧,而距离,还是一样遥远。
距离的确拉近了,她与妈妈。
而她跟杜大天,则是更远了。
再度打开门,她的眼底不见阴霾,像是乌云见日般带着喜悦。她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他,带着期待的心找寻他,却不见他的身影。
笑意僵在唇边,心脏的温度逐渐冷却,杜大天离开了。
他离开了。
这天,她没有去上课,而是跟妈妈搭了公车前往海边。
公车内空荡荡的,没有谈笑声,没有拥挤感,只有拉环碰撞的铿锵声,让她倍感寂寥。转头望着妈妈的睡颜,却想起了他的脸。
她坐在与他出去玩时一样的位子,但是隔壁坐的人不是他了。
她原本想对他说的话,也无法传达到他那边了。
踩在冰冷的沙滩上,脚缝沾满潮湿的沙子。定神向远处望去,海水和天空合为一体,分不清是天吞噬海,还是海吞噬天。
咸涩的海风温柔地包围她们。妈妈跪在沙滩上将饭盒打开,饭香扑鼻,都是哥哥爱吃的食物。香味随着微风吹到远方去,渴望能吹到祂存在的地方去。
翁可恬将保暖衣物平整的放好,吸了吸鼻子,轻声唤道:「哥哥,我跟妈妈来看祢罗,我们带了祢最常穿的衣服,祢可不要着凉了,因为祢很怕冷……」眼睛失焦的看着无际的大海,她歛下眼。
这是他长眠的地方。
握住妈妈瘦弱的肩膀,替她拉好大衣,「妈妈,今天可不许哭,哥哥会不开心的。祂最喜欢你的笑容了,所以笑一个吧。」
「我找不到你哥,可恬,我找不到祂,噩梦什麽时候会醒?」听着她赤裸裸的话,翁可恬的心就像被狠狠掐住。热泪盈眶,将颤抖的她拥入怀中。
「妈,没有噩梦了,没有了。」
「我很对不起祂,也很对不起你。」不自觉地走向海边,翁可恬抱住她瘦弱的手臂,但她执意前进,缓慢的踏进海里,寒冷的海浪将她们裤管打湿,她好似感受不到寒意,虽然她的身体正在发抖。
「可恬,你知道吗?祂是多麽痛苦,为了逃离我……」
「不是这样的。」隐忍着悲伤的情绪,事实上,她还无法接受这个沉重的事实。
「其实,祂一直都想努力走出来的。」她缓缓地诉说那天夜里的经过,尽量不让声音颤抖,她控制了声音,却控制不了眼泪。
最後她这麽说:「我想,哥哥从没怪过您,因为祂是哥哥啊。」
妈妈冰凉的手心轻轻覆盖住她颤抖的手背,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可恬,让我带着一辈子的罪恶过活吧。」
回程,她们都不再言语。
妈妈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却像一道闷雷打入心坎,又酸又涩。
她阖上颤抖的睫毛,想要装睡却失败了,滑落一道透明。
「可恬,你离那个杜大天远一点吧。」
「为什麽,你们说了什麽话吗?妈妈,你跟他相处过後还是很讨厌他吗?」她始终闭着眼,她不愿、也不敢,她以为这样就能躲避,但她明白黑暗不能藏匿她的脆弱。
「妈妈喜欢他,他既成熟、又稳重,谈了很多你的事,但就是因为这样……」
她还是张开了眼,选择打断她,在看见妈妈眼底的沉痛後,她哽咽了。
「但是什麽?」
「你继续跟他待在一起,迟早会受到伤害的。」
睁大双眼,一股郁气从喉头冲出:「为、为什麽?你为什麽这样说?」
她知道他不会,她比任何人还要肯定。
妈妈深深凝视她,像怕看见她受伤的表情似的,悄悄别过头。
「这是大天他自己说的。」
她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良久,她拨开遮住面容的头发,一张苍白的脸没有表情,漠然的将视线转向灰蒙蒙的天空。
「妈妈,我原本是要跟他告白的……我好像被甩了。对吧?」
幸福真是短暂,短暂的让她措手不及。
残酷的是,在她体会过幸福的滋味後,他离开了。
带来了什麽,又带走了什麽。
「如果他退後一步,我前进两步不就好了吗?」
「可恬?」
「我喜欢他,所以,我不想再逃避了。」她微笑,泛着泪光的眼睛闪闪动人。
「你会受伤的,有时候逃避会比知道真相还要好,你相信妈妈吧,听我的话,好吗?」但翁可恬坚定地摇头,这次,她不想听妈妈的话,她想遵循自己的心。
她要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