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实,你都不生气的吗?」在察觉潮见了匪夷所思的行径前,摩砂晴实曾被他这麽问道,记得当时他思索了好一段时间,最後才勉强挤出一个答案:「汤浅犯错的时候,我会骂他。」
汤浅次翔,是上次台湾知名艺人Eiffel因为取材而造访日本、所导致的一连串风波之下,趁大家对礼仪师和遗体修复这门领域产生兴趣、一窝蜂前来询问与应徵相关职务之际,经过千挑万选(鸠山由希初步面试,再让摩砂晴实总筛选,据说能通过他这关的人才,绝非常人能及的泛泛之辈)、百般试炼(实则万分刁难?),硕果仅存的後起之秀。
也是继鸠山由希後,他们贫瘠人力之中所注入的唯一一滴新血。
根据本人所言、会想踏入这行工作,是受一套漫画的影响,内容即在描述遗体化妆师的工作──「很热血啊,没什麽不好。」鸠山由希双手一摊,评论。似乎因为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此直接坦承的,反而显得真实。
「不会怕?」履历到他手中,摩砂晴实看了眼前的人几眼,先问。
他不希望辛苦培训起来的人,到最後才用「觉得自己不适合」的理由离职。
「他女友是护士。」同样的问题鸠山由希亦曾问过,所以代替对方回答。
摩砂晴实的考量,她绝对全盘考虑过。
女友是护士?听者闻言再度从资料中抬头,「……」似乎想说些什麽,不过最後仍是作罢。
鸠山由希灵活灵现的眼珠子转了转,岂会不晓得他想表达的意思──女友是护士,不代表这位应徵者也是护士、不怕死人及屍体(特别是残缺破碎的肢体)。
「这个工作……很辛苦。」必须强调。
「我已经提醒过了。」灿烂地笑着。
「……」他还能反对吗?
「啊、对了,我还顺便一起问了!」像是想到了什麽、鸠山由希以手击掌:「他不排斥同性恋。」
彷佛要印证她的话,一旁始终沉默、战战兢兢坐着观察「局势发展」的汤浅次翔此时赶紧强调:「我女朋友是腐女!」忙不迭地点头。
「……」摩砂晴实皱起眉,望向鸠山由希──那是什麽东西?还有,为什麽要问这个问题?
眼神中透出责难意味。
「欸欸欸、不要这样看我,我是为大家着想耶!」连忙澄清:「反正共事後迟早会发现,早点坦白、省得他到时候用『无法接受上司是同性恋跟变装癖』的理由辞职。」举手作投降状。
「……」放下资料,无奈地以手指轻抚着眉间,试图舒缓紧绷的颜面神经。所以她连自己的真实性别也招了?「『腐女』是什麽意思?」这是哪国的语言,听都没听过。
摩砂晴实肯定、他绝对有看见那两个人用眼神交换的一种刚培育出来的无言默契──感觉头更痛了……
『看吧,我就说他不可能知道。』鸠山由希的表情如此透露。她得意地笑着,「总之,就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在这里处之泰然的东西啦。」大力地拍拍他的肩膀。
「潜移默化、潜移默化!」汤浅次翔附和──无论是化妆师的工作还是对一些特定人群的接受度,他只能承认「潜移默化」是个奇妙的过程。
最後两人有志一同地、像小孩子渴望糖果般露出若有乞求的眼神,眼巴巴地直盯着摩砂晴实,就等他一个答案。
「……」许久,他莫可奈何地轻叹,终是松口:「什麽时候可以上班?」
换得一阵欢呼。
严格来说,屏除掉汤浅次翔脱线的个性、偶尔会犯点小错,其它倒没什麽地方好挑剔的。即使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不过他勤奋、肯学习的个性完全可以补强,对於三不五时的加班、工作时间的不稳定性,丝毫没有任何怨言──诸如此些特性,摩砂晴实在心中暗自替这名後辈加了不少分数。
举凡他开口询问的事情、关於工作方面的问题,摩砂晴实都会钜细靡遗地解答,技术上的指导完全不马虎;他做得好,纵然表情变化不明显,摩砂晴实会点头赞许,犯了错,也毫不留情地纠正──相处久了,逐渐摸清两名前辈迥异的个性,对於摩砂晴实,汤浅次翔是又敬又怕。
潮见了明白,摩砂晴实对於这名後辈的责骂,主要出自於关心及求好心切,完全不是他所指的那种「生气」。「不一样。」他摇头。
「……」沉默了片刻,摩砂晴实好像逐渐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所谓何物,但他不觉的这个问题值得探究,「因为……人生很短暂,没必要浪费时间在那些事情身上。」当时他淡淡说着,结束了话题。
※
回忆起来,那段对话否即为一个徵兆,而被当时的自己给忽略了?
这天,潮见了外出,摩砂晴实独自在家,他接到一通市内电话。
『摩砂、小潮在吗?』奈子劈口即问,省略开场白的问候。
『……他出去了。』摩砂晴实顿了顿,而後说道。
『咦、他没跟你在一起,会去哪里?你们不是一起休假嘛!』话筒那头的声音听起来颇困扰,『伤脑筋呐。有位重要的客人指名要他做造型耶,本来想问他能不能临时来加个班、再补假给他,打他手机又没人接。』
『……我再转达。』他只能帮上此忙。
『麻烦你了!』顺便一问:『对了,他没有说要去哪里吗?』休假时这两个人竟然没有同进退,感觉上似乎是挺难得的现象。
这头的人静默了。
没听到回应,『喂、喂,摩砂?』奈子怀疑地将话筒拿离耳边瞧了瞧,又唤了几声,以为自己不小心切断电话还是收讯不良什麽的──室内电话也会收讯不良?
『两个小时前……』再度开口,摩砂晴实的音质一样很悦耳动听,然而彷佛少了点温度,同时隐藏了些许……无法解释的疑惑,『他说要去工作室。』
从家里到他们工作地点的距离、加上搭车转车等车的时间,充其量不过三、四十分钟,再怎麽慢,也不可能花上两个钟头,而且目前为止没听说有类似电车误点之类的事故发生。
『……』这下子、沉默的对象换了人,『……呃、我想,可能是路上什麽事情耽搁了吧,我再打手机问看看好了。』尴尬地挂掉电话。
奈子敏锐地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这段插曲,或许是个导火线。
回到家後,潮见了没有发觉摩砂晴实的不对劲,他和平常一样在工作室里用电脑尝试修图,见到探头进来的他、只回头问了句:「吃饭了?」已经过了平时习惯用餐的时间,因为他没交代回家的时机,所以自己已然先将未用完的餐点收妥,如果他要吃,可能得先热一热。
「……吃过了。」从一贯的表情中探不出任何讯息,潮见了不动声色地回应,「你呢,在忙?」
「有张图要修,你累了的话可以先睡。」简单交代,要他不用等自己。
「喔、好。」潮见了有些犹豫,好像还想讲点什麽。
不知有无发现他的欲言又止,摩砂晴实在潮见了几乎要放弃之余再度开口,好像突然想起般说道:「对了,奈子下午有打电话过来,你再回电给她吧。」
一样是无法得知实际想法的一百零一号号神情,说完後又再度埋首萤幕中。
这种恍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潮见了心情沉了几分。
「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口吻藏着失望。
※
摩砂晴实回到卧房时已经过了午夜,不过躺下来的刹那、他便知道枕边人尚未入睡。
刚开始,谁都没有先开口,双方均不确定该说些什麽,即使明明知道有什麽问题横亘在他们中间尚待解决。
许久,依旧直觉对方还没进入睡眠状态,此时似乎做好摊牌的心理准备,潮见了终於打破一室的静寂:「你都不问吗?」
「……」背对着他,摩砂晴实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晴实,你知道了、对吧。从奈子那里知道我今天并没有去工作室。」既然知道自己骗了他,为什麽不追问理由呢?
他不生气吗?还是诚如夏川京介所言,因为在乎自己,所以不想为了无谓的猜疑而生气?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又不完全可以让人感受到那股被重视的甜蜜……这麽说或许会惹来非议,不过潮见了真的希望当下、摩砂晴实可以认真地和自己大吵一架,讲出彼此的想法、以及沟通近日莫名的隔阂源由,胜过目前这种不上不下的处境,卡在这样的状态,让他觉得很难受。
翻过身、正视他的背影,黑暗中潮见了坚毅地凝望着摩砂晴实,希望他加入这场对谈。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屋子的寂静。
「晴实!」他知道他没有睡。
「……」隐隐约约的秒针走动声响装饰着安静的室内,好段时间後,这方才幽幽开口:「……我想相信。」自从接了那通电话、揭穿潮见了的外出说词,他花了一个下午及晚上的时间告诉自己要去相信。
或许自己无意中忽略掉朝夕相处下仍必须适时给彼此一些空间的道理,所以他才用欺瞒的方式、和随时可能被拆穿的藉口来掩饰──又或者,是否自己无形中给他施予了什麽压力,才导致他不敢坦白?
无奈花上许多时间猜测,经过注解的解释根本薄弱到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摩砂晴实愈想愈自我厌恶。
「可是你不相信!」他的反应,压根不像「我相信你」的样子。这让潮见了有些受伤,「就是怕你误会,所以我才没讲──我只是跟以前的一位朋友去吃个饭而已。」真要说起来、不只是今天,他这阵子以来的表现都让自己感到迷惑,怀疑两人间究竟出了哪些问题。
好像一旦出现猜疑,便开始没完没了。
「你不用解释没关系。」闷闷地道。
平常,潮见了毫无疑问地可以正确解读这句话的意思、摩砂晴实主要想表达「我相信你,所以不用特地说明」;然而在这思绪混乱的当下,他却将它擅自翻译成「不管说什麽都没用、我不会相信的,因此不再要解释了」,完全偏离了原意。
感觉不带积极的态度,惹恼了枕边人,此时伴随着近日的压抑情绪、连日的迷惑紊乱,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所以,你不想听我讲、我们之间没什麽可说的了吗?」语气明显冲了起来。
他不是这个意思。摩砂晴实拧眉,不懂为什麽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自床上起身,依然背对着他。
他们,需要冷静一下。
一方若沉默,会让另一方有种自己俨然在无理取闹的错觉──潮见了不禁感到一阵哀伤,「你连这段时间以来有什麽烦恼都不说、遇到怀疑的问题也不问……晴实,这样会让我觉得离你很遥远,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潮见了跟着坐起身。
他太贪心了,竟然受了奈子一席话的影响、觉得「吵架亦是情趣」,不吵代表不被在乎──进而希望摩砂晴实真的和自己大吵一架。
「……如果,」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也藉由夜色隐藏住真正的思绪,摩砂晴实只挤得出一句话:「如果你想分手,请明白地告诉我。」
随後、在无从得知潮见了反应的状态下,他自床上起身、走出卧房,「我去睡沙发。」
留下瞠目结舌的另一个人,惊愕过度的大脑还在消化他刚才所讲的讯息。
──那是什麽意思?所以,他已经思考到彼此谈分手的地步了吗?
感受到身旁床铺留下的余温、和那股熟悉的气息,数分钟後自错愕中转醒,忍不住握起拳头、朝旁边空出的位置重重一槌──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