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鼻子都是消毒水和药膏的味道。
耳朵里充斥着脚步声、警笛与痛叫和怒骂的声音。
这感觉我很熟悉。
──是了。我在医院。
试着呼吸，还算顺畅，并不觉得气闷，也没有喉咙发紧的感觉。
照着小时候家庭医师教的步骤慢慢呼吸，但也不觉得特别不舒服。
「没事了，我好了……咦……？」
句子自然而然地溜出口，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在什麽地方。
青白色的灯光亮在头顶上，消毒水跟药剂的气味仍然充斥在空气当中，眼前也确实人来人往嘈杂不休，偶尔还会有救护车的笛声从远处传来，会有人拖着担架跟病床车匆匆走过眼前，医院的急诊室是我熟悉的景象，但──跟平常不一样。
我的鼻子里既没有插着药管也没有喷剂的味道，人甚至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急诊挂号区前方的长椅──头靠着一副宽而厚的肩膀，身上披了件薄外套。
「起来了？」
声音从我头上降下来，我还要多花几秒钟，才意会到那是谁的声音。
──艾理善？！
脑袋一清醒，身体就像被电到一般马上坐直，艾理善还坐在我旁边，用一派狐疑的表情看我。
「怎麽啦，魏小陵？」
「没事。我睡了多久？」
「大概半小时我想。」
「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
艾理善对我摇了摇头，表情却不太好看，起码不像他说话的语气那样轻松。
「魏小陵，我有问题要问你。」
我不算是直觉很准的人，然而光听他的话，就有不好的预感。希望声音没有抖。
「什麽？」
「你刚刚醒来时说了句『我好了』。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果然被听到了！
「我有说吗？」
「不要跟我装傻。」艾理善的眉毛吊了起来：「梦话才是最老实的，更别说我平常就老是听你咳嗽。你不舒服吗？」
我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没。」
「真的吗？」
「不盖你。」
对面那双黑眼睛还是盯着我，令我有种错觉，好像他完全看穿我心里想什麽，或者很清楚我只讲了一半的实话。
这回解救我的人是一个护理师，她从诊疗间当中匆匆出来，走到我们後头，开口问了一句「请问一下，你们二位是白夕宙先生的什麽人？」
艾理善的视线一从我身上移开，我就有了可以答话的余裕：「我们其实不认识他，只是今天下午他被人打，躺在我家楼下，我们送他来而已。」
「那你们也不知道他的家属……」
「夕宙在这里吗？」
有个声音从急诊室门口的方向传来，我们三个同时转过去，看到一个爷爷，头发和胡子都是白色的，鼻梁上挂着圆眼镜，穿着灰色的布衫跟宽松的长裤，踩着有点不稳的脚步走过来，讲话时呼吸还有点急促。
「请问您是……？」
「我是他爷爷。我刚刚才接到夕宙班导师的电话。」
爷爷？
仔细看看，眼前这个老人有一张圆脸，嘴的形状稍微扁些，确实跟白夕宙有些相似。白爷爷拿出健保卡，护理师按照程序确认了一下白夕宙的个人资料之後，说了句「您的孙子在这边」，就要往里面走。
这样一来就没我们的事了吧。
艾理善跟我想的一样，他拍拍自己的手臂，站起身，也把我给拉起来，但我们还没往外走，就让白爷爷给叫住了。
「两位，请等一下。」
「什麽？」
「有什麽事？」
白爷爷停下往诊疗间走的脚步，转身面对我们。
「这位护士小姐说是你们两位把夕宙送来这里的，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联络方式，改天我亲自向两位道谢。」
「哦，好啊。」
艾理善答得既快又乾脆，走到柜台去借了一张便条纸跟笔，把自己的姓名跟手机号码写给白爷爷。白爷爷向艾理善道了谢，转向我，却被艾理善挡住。他用他宽阔的肩膀挡着白爷爷的视线，似乎不太希望让白爷爷看到我。
「只要不是在我们上课的时间，您打电话我都会接。」
白爷爷点点头收下小纸条，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又被艾理善用肩膀挡住。
「您快去看您的孙子吧，我们毕竟只是路过的陌生人。」他的语气还是跟平常一样明朗，听起来像是在鼓励别人：「希望夕宙早点好起来。」
「谢谢你。」
白爷爷顿了一秒左右，不再朝我的方向看，就随着护理师走进诊疗间去了。艾理善拉着我走出急诊室大门，冬季夜晚的冷风迎面扑来，反射性地打了一个冷颤，也没有逃过艾理善的眼睛。
「你真的没问题吗？」他一面说一面打量我的衣着：「这样未免太少了吧？」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下午下楼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在外面待这麽久，只在T恤外面多披了件衬衫而已，没有想到多拿一件厚一点的外套。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应该没问题。
「不会啦。」
「真的吗？」
「……艾理善，我怎麽觉得你一直在问我同样的问题？」
从我在通识课上咳嗽被他注意到之後，到今天，同样的对话持续不断的发生，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这不太像一个普通的、只一起上过一学期课的同学会做的事情──至少在我的常识认知是这样。
我的疑惑引来的是他吊起眼睛的反驳：「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魏小陵。」
「我？」
艾理善停下脚步，就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正中央转过头，双手扣住我的肩膀。
「你自己得搞清楚一点，你不想要我对你问东问西的话，你就不该做会让我忍不住要问东问西的事！」
「什麽意思？」
「比方说，你为什麽一天到晚咳嗽？」
「喉咙痒。」
「看，第一个问题你就没有说实话！」
他扣着我肩膀的手比刚刚用力了些，本已僵硬的肌肉感到些许钝痛，却挣脱不开。跟上次一样，当我们中间的距离缩短到低於一只手臂，我就很难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然而我只要直视他，只要隐约意识到他身上化学肥皂的味道，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不只是目光，还有手，跟脚，好像四肢都不是自己的，就像是──像是──某种魔法……
他显然完全没有管我的反应，脸又朝我逼近了几公分。
「假如不是你这样东躲西藏拐弯抹角，我需要一天到晚担心你是不是又怎麽了吗？需要这样疑神疑鬼地想着你会不会哪天又不小心从系馆楼梯上跌下来扭到脚？或者怕你一淋雨就感冒？」
──他说什麽？
看我没有反应，艾理善讲得更激动了：「小陵，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就要懂得照顾自己，打我认识你以来，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你都不是受伤就是生病，那怎麽行？」
我正面对着他，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因为某种莫名的义愤填膺而胀红，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干嘛管这麽多？」。
这回轮到他睁大眼睛。
他的手还按在我的肩上，我的视线跟脚步仍然受魔法箝制，但嘴巴却是自由的。
「我才搞不懂你！你跟我很熟吗？还是你是我的谁？干嘛一天到晚问东问西？」
「刚不是说过了，你小伤小病不断，我是担心你啊！照顾朋友不是很正常的吗？」
「朋友？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学期？」
「为什麽不可以？」
艾理善眼睛眨呀眨的一迳望着我，满脸的困惑，他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麽暴躁。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只想发脾气。
我只知道打从认识他以来，我就被他的一言一行牵着鼻子走，让他各种无心的举动跟问题耍得团团转。
「好吧！你这麽想知道，这麽爱管闲事，那我就告诉你！」
字句半是自暴自弃地、半是忿忿不平地──尽管我还是不晓得自己为什麽满腔的忿忿不平──从嘴里流出来，我再度看到他呆然地睁大眼睛，但这回却踩不下煞车。
「你想问我为什麽三天两头咳嗽？为什麽对医院熟门熟路？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有病！」
「小陵……！」
魔法突然间失去效用，我的手脚都能自由活动了。脑袋一意识到这个事实，我就一个挥手将艾理善给甩开，往後退了两个大步，也不管周围的人停下脚步盯着我们看。
「听清楚了吗？听不懂的话我再讲一次！我‧有‧病！」
「小、陵……」
艾理善带着有一些些茫然的表情，朝我伸出手。
反射性地，再把那只手打掉。
「不要管我！没什麽好同情的！」
我不再看他，急匆匆地一个转身，钻进来往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