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男生宿舍在文学馆大楼的後面,对於主修不是文学类型,也不住在宿舍的我而言,几乎等同於从未踏足的区域。我把右手上提着的塑胶袋换只手拿,空出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没有新的讯息回来,点开LINE也只看到已读讯息。
艾理善住在男宿七舍的四楼,是四人房,我敲门的时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来开门。他肩上背着黑色的肩背包,已经穿好夹克跟牛仔裤,完全就是要出门的样子。
「找艾理善?喔,有啊。」
艾理善的室友随手往房间里面一指,但我只看到挂满屋的T恤,没见到人。问号想必是被对方看穿了,因为他一边从我旁边挤出门洞朝走廊走,一面回头扔给我一句话:「在睡觉啦。」
我看着那人消失在楼梯间,推门进屋,迎面扑来的就是一股闷闷的水的气味。就是因为学校的男生宿舍又冷又湿,我才只住了一个学期就搬出去,真亏了艾理善可以在这种地方连住四年。
四张并排的书桌,但只有两台电脑,都是还在发出轻微嗡嗡声的桌机,显然它们的主人不是开着挂网就是放BT,我怀疑宿舍频宽应该不够吧。另外两张桌子,一张桌面上是空的,应该是笔电被主人带走了,另一台DELL的笔电盖着盖子放在桌上,是阿善的,我看过他扛那黑砖头去上课。书桌对面两张双层床,其中三个床位是空的,三床棉被只有一床是有摺好的。最後一床,靠门边的下舖隆起一座棉被小山,山脚下露出黑发的头,红着一张脸的艾理善正看着我。
「魏希陵,你怎麽跑来?」
「据说有人起不了床没午饭吃。」
「我绝对没有这样说!」
艾理善满脸忿忿不平地抗议,但威吓力有些不足,谁叫他涨红着一张脸,讲话也有鼻音。
「你去看病没有?」
「没有。」
「去药房买药呢?」
「干嘛,睡觉就会好啦。」
「你有在睡觉吗?被子底下藏着手机是吧,以为我没看到?」
艾理善吸了一下鼻子,故意翻身用背对着我。好吧,我还可以理解这是他展现「身为一个男人怎麽可以因为区区一点小感冒就上医院」的矜持或者骄傲或者随便他怎麽说,不过他那张脸红得很奇怪。
「你在发烧是吧?」
「没有啦。」
「少唬人了,量过体温没?」
「没事啦!」
「头痛呢?关节酸痛呢?」
这回艾理善根本理也不理我,那座棉被山一点都没有动。
我是比较想知道他烧到几度,若是接近39度那就算硬拖我也得带他去最近的诊所或者学校的保健室,然而我手边没有耳温枪那种方便的玩意,只有水银温度计,而艾理善不会乖乖含着它含一分半。
另外,我手上的购物袋里装着要给他的午饭。通常病人是应该要补充体力,不过以现在艾理善的逞强程度,我怀疑他会愿意听话。
「阿善,」
我才讲两个字,就看到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对我摆出「出去」的手势。
喂,这什麽态度。
有人一生病就变得特别难缠的吗?
「阿善,你不要闷在被子里玩手机了,起来量一下体温。」
艾理善还是不理我,悬在被子外面的手又摆了几下,意思还是叫我出去。
这怎麽行。
「艾理善,感冒了就乖一点行吗,这样怎麽会好?」
我眼前那座棉被山动了一下,然而,艾理善没有如我的愿爬起来,甚至没有翻身,而是把被子拉过头上,顺势扔出一句话来:
「烦死了,就说我没事了,你快点出去啦!」
「干嘛吼我,来看你有什麽不对?」
「我是说你很吵,罗嗦死了,跟个管家婆一样!」
购物袋差点从我的手中掉下去,不过这种事情并没发生,因为我把右边的拳头捏得很紧,指甲好像有点嵌进手掌心里面,可是,并不觉得痛。
理智在跟我说不要跟一个显然在发烧而且起不了床的病人计较那麽多,然而我觉得自己的手在抖,肩膀在抽搐,可能脸上的肌肉也扭曲了,眼前把头埋在棉被底下完全不理会我的这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艾理善吗?那个平常一派阳光男孩形象、跟谁都可以聊得很开的艾理善?
口水在嘴里打转,我把它吞下去。吞了一口,五秒後再一口,五秒後第三口。
我觉得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闭上嘴巴。假如我现在要再跟他讲什麽,一定会拉高声音用吼的。
还是离开好了。艾理善不乖乖听话的话,我怎麽讲都没用。
我把购物袋放在艾理善的桌上,小心没让它碰到他那台DELL的笔电。我走出房间关上门的时候,回头望了靠近门边的下舖一眼,但是,那座棉被山还是毫无动静。
算了,就当他是有乖乖在睡觉好了。
门铃在响。
我把最後一张面纸揉成一团抛进垃圾桶,拉过裹在身上的外套,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去开门。
「谁啊……」
门才拉到半开,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时,我脑海中就立刻闪过把它再度狠狠关上的冲动,而且我还真的这麽做了,只可惜没有成功,因为我要把门关上以前,有一只手跟一只脚先插进门缝来,当然就因此而被门夹到,痛得那人当场发出怪腔怪调的惨叫声:「小陵,你怎麽这麽绝情!」
我这回真的火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艾理善推出门外,然後趁他还抱着被门夹到的手跟脚怪叫的时候,砰一声把门关上。
我不想看到他,一点都不想。
门铃又响,这次响得又急又凶,可是既然知道门外是谁,我就完全不想再开门,转身走回房间,再开一包抽取式面纸,刚刚好赶上一个喷嚏。
垃圾桶已经快要满出来了,九成都是面纸团,但我浑身酸痛,实在没有心情去收,乾脆一脚踩进去,把里面的东西踩实一点,还好,踩一脚下去之後,垃圾桶变成七成满,这样应该还可以撑一下子。
一个小时前量过体温,是三十八度;吃了药之後有稍微降下来,只是身体不太听话,一面吸鼻子,一面昏昏沉沉地想睡觉。这种时候,门外艾理善按门铃的声音吵得我头痛,很想大吼「快点给我滚,不要来烦人」,可是已经完全没力气了。
门铃声停了。
几分钟後,响的东西换成手机。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乾脆直接拒接。
艾理善显然没那麽容易死心,因为第二通电话马上就进来了;我再按掉,两秒後再响起第三次。
乾脆关机算了。
我下了决定,正要按关机键,LINE传来讯息提示,是艾理善,里面只有一个写着「对不起」的贴图。
什麽意思?
我的脑袋一下子停顿了几秒钟,视线从手机转向关着的门。艾理善的声音穿过门板传来,不太响亮,但还算清楚。
「小陵,对不起。你那天特地来看我,我却把你气走。我後来有想出去追你,你已经走掉了。我後来想想,也好,你本来有气喘,我又在感冒,你没留下来陪我,就不会传染给你。你现在恐怕也觉得我很烦吧,我保证不会一直跟你讲话,你想睡就睡,让我在旁边陪你就好了,可以吗?」
打从认识艾理善以来,我恐怕已经诅咒过自己容易心软的天性至少有一百次了。
但第一百零一次机会来的时候,我还是重蹈覆辙。
艾理善果真遵守诺言,没有喋喋不休地一直跟我讲话,只把我那天提去给他装着广东粥的保温壶洗乾净放回我的架子上,替我把垃圾桶清理乾净,还有拿水来让我吃药。他带了自己的笔电来,我睡觉的时候,他就开着自己的笔电,一面放「蚁人」的电影原声带一面写报告。
不过我很怀疑他那篇报告的进度到底有多少,因为我没有睡好,一直咳嗽,每次我咳嗽的时候艾理善都会过来拍我的背。而且我敢发誓,这家伙一定有趁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证据就是我有听到他说「小陵,我今天其实是来跟你讨东西的,你该把感冒还给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