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如散落的零碎珍珠,一轮明皓的新月高挂在乌黑空中。又有一股莲花清香乘风飘来,使得路过宁思殿的人都得偿宁神静思。
越过了宁思殿的大门,在石阶之前有个莲花池,那是皇帝郑铨当年初登基时为贺兰德妃特意所置,以志宠异。德妃将其视为瑰宝,日日派人专心照料,有时甚至亲力亲为,使得满满水面的「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成为了宁思殿的一大名胜。
可惜当年在贺兰尚柔获罪之後,心如槁木之余,也无人再那样地悉心照看着。一荒废便是多年,那池中早已不见当年的清新雅韵。
好在此番盛宴之後,皇帝郑铨重新驾临宁思殿,见到了当年的莲花池变得如此残败,便下令让人重新整顿,使得如今又能看见当年碧叶红英的美态。
萧绰姿正在侍奉着德嫔卸下妆扮,便来人进了寝殿通传贺兰婧媛被太子宫中的宦官给护送了回来,那宦官更代表皇太子郑玮向德嫔谢道她宫中宫女的得力相助,并告知哪日还要携同魏太子妃和皇孙郑泽亲自一同前来道谢。
此时德嫔心中有谱,皇太子郑玮极受皇帝郑铨器重和宠爱,皇孙郑泽更是皇太子郑玮唯一嫡子,身分何其贵重。如今贺兰婧媛博得了皇太子夫妻和皇孙的好感,对贺兰氏和她自身都是件好事。日後定要好好把握此良机,扭转乾坤。
待那宦官离去後,德嫔遂令萧绰姿先行退下,再要贺兰婧媛坐在自己身旁,意图和她有一番恳谈。
贺兰婧媛有些胆怯,虽说德嫔是自己姑母,但入宫多年来,在主仆分明的典制之下也不敢僭越,於她跟前也都始终恪守着奴婢身分。
「秋水,不要拘束着!今儿别当我是德妃、德嫔,就只当我是你的姑母。也不要当自己是奴婢,只当是我的好侄女儿秋水。现在,你喊我一声姑母吧!」贺兰尚柔甚是语重心长地吩咐道。
贺兰婧媛总算坐下,回道:「是的,姑母。」
贺兰尚柔淡淡一笑,很是满意,再道:「你父亲生前最喜爱的就是你,说你勤奋好学、舞文弄墨,与一般的女儿家不一样,将来定必是巾帼奇女子。在你父亲伏罪後,你们三姊妹入宫多年来,别说是你们,就算是我也活得战战兢兢。幸亏有艺贵妃垂怜相助,与陛下又有福曦公主和五公主的情分在,所以才能勉强走到今天。你懂得吗?」
贺兰婧媛点头道:「秋水懂得,艺贵妃善心仁德,待姑母和大姐、秋水、小妹,乃至於绰姿都是恩重如山。我们无以为报。」
贺兰尚柔的眼神之中露出了锐气,只摇头道:「不要说无以为报,要尽心尽力而报。有志者,事竟成。就是不为我,也要为你自己和你的姊妹。」
贺兰婧媛看见了直是微微受了惊,那可是从未在姑母眼中出现过的坚毅。静声片刻後,她回道:「姑母要我怎麽做?」
贺兰尚柔的面上又添了愁容,只道:「身为奴婢,不论你是尚宫女官还是寻常宫女,只是要在这深宫之中,到头来都只是化为一抹尘灰,魂归枯井。你一向心怀大志,会甘心吗?」
贺兰婧媛错愕了下,泪水差点没流出,只平声道:「自然是不甘心,可那也是秋水的命啊!」
贺兰尚柔摇摇头,决意要好好地指点下她:「是!可是你也能扭转自己的命运。你如此有才华,如此冰雪聪明,若是终其一生只不过如此,别说是你自己,就是我看了也不甘心啊!在这深宫之中多年,几度命悬一线,历经了波涛汹涌。我可算是明白了,就是不去害人,也要懂得为自己筹谋明日。你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女子,我希望你要懂得。」
见姑母说得如此激动,贺兰婧媛也感同身受,便乖巧地道:「但求姑母您教诲。」
看见贺兰婧媛总算懂了自己心意,贺兰尚柔便坦然而道:「上次在皇太子回銮的盛宴之中,那《宫宴图》与屏风夺得了陛下与众人目光,你想的那绝妙好辞更让陛下当众赏叹。这凡事种种,也是我与艺贵妃的安排。你们三姊妹和绰姿都各有所长,断不可以白白抹灭了。我和她有所盘算,正是要让你们各个脱颖而出,能有所出头之日。可你们自己也要更上一层楼,将自己的所学所长给精益求精,这样你可了解?」
贺兰婧媛顿感激昂,是否艺贵妃与姑母如此筹谋,而自己也全心以赴,来日自己便能有了做宋若莘、做上官婉儿的良机?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奢求,是否终将化为现实?
想到此处,贺兰婧媛便没了刚才疑惑连连的小女儿姿态,扬声回道:「是的,秋水明白姑母的意思。」
贺兰尚柔又再提醒道:「本想说那日博得了陛下的注意和赏识,就可以让陛下重用你,进而再让婉媛她们也受益。不料陛下却如此冷漠,只是同意让你来我身边伺候,之後就是来我这里也没多问起你们的事。本想说恐怕是要再下些功夫了,没想到今日你居然遇见了嫡皇孙,而且不只令他对你如此喜爱,还让皇太子夫妇对你心存感激。这可真是一大益处啊!你可定要好好把握住和利用这机会,全然获得皇帝、皇太子夫妇和皇孙等人的赏识,方才可以有所逆转,知道吗?」
贺兰婧媛回道:「是,我定不会辜负姑母所望,定要让陛下、皇太子、太子妃、皇孙都对我另眼相看,好一展所长。」
贺兰尚柔抚摸了贺兰婧媛的发鬓,欣慰着笑道:「真不愧是哥哥最疼的女儿,如此一点就通。」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绰姿如今都是十三岁,而婉媛也十五了,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们可以有个好的归宿,我也就对得起兄嫂的在天之灵了。」
言罢,德嫔便让贺兰婧媛回到了闺阁之中,进门後只见萧绰姿急切询问着:「怎麽回事?娘娘与你说什麽了?」
贺兰婧媛只回道:「先让我卸下妆容吧!我再到床上慢慢告诉你。」
不过一会儿,随着萧绰姿的帮忙,便卸好了妆容。
闺阁之中只剩两盏烛光,随着外面那莲花清香飘散进窗而来,两个窝在床铺上的姑娘,也格外轻松舒爽。
贺兰婧媛殷切地道:「姑母刚才不让我叫她娘娘,只叫她姑母,与我坐在一起说了好一番心事。原来那日回銮的盛宴上,艺贵妃所送的《宫宴图》屏风是为了我们而送的,所以当日才叫我想了题辞,为的就是能引起陛下和众人的注意。更有甚者,姑母和艺贵妃一直都希望陛下能注意到我们的才能,好让我们一展所长,摆脱奴婢身分。她还要我博得皇太子和皇孙的好感,说这样大有助益。」
萧绰姿戏称笑叹道:「原来姨母一直为我们如此筹谋,为我们想得那麽周到,实在是用心良苦。你也实在是好运,那日盛宴之上独占风光不说,今天居然又遇见了皇孙并得到了他的喜爱,还让皇太子夫妇对你如此感激。真是什麽好处都让你给揽了过去了!」
两个姑娘的眼中般就好似天上的星光般,充斥着盼望炽火般的热诚。
贺兰婧媛也随之而道:「你就别笑话我了!当务之急,我们定要加紧用功,不只是为了姑母这番话,更是为了我们自己。需知道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虽然是我遇到了这些机会,可终究也是才干占据一切。只要谁的才干得了赏识,良机便是那人的了。」
萧绰姿脑中闪过一惑,又好奇地问道:「对了,你今天到了太子宫中,皇太子与太子妃怎麽对你?你感觉他们的为人如何?」
这话不禁使得贺兰婧媛回忆起皇太子郑玮的风雅高贵和清俊英挺,顿时间羞涩之意漫上了心头,双颊微微胀起红,嘴中则像塞了瓜果般,想要回答却说不出口。
萧绰姿见她那模样,便猜了猜是怎麽回事。她也不敢确信,只以缓缓的语调小心地问道:「你是否对皇太子动心了?」
贺兰婧媛羞愧满心,故作出了发怒的姿态,只道:「哪有这麽回事?别乱说了!当心叫人听见!不过一面之缘而以,怎麽会有可能?」
从未看见贺兰婧媛如此失态,萧绰姿便忍不住大笑了笑道:「你看你的样子!我不过随意问了问,你何必这样的反应?而你也说错了,算上那日宴席,你与皇太子可是两面之缘,不是一面之缘。」
只见贺兰婧媛也不回话,直接下了床铺,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将头面向了墙,便不再多理会她。
萧绰姿走了过去,劝道:「我不再说了就是,你别这样嘛!其实我们正值青春少艾的年龄,若非不幸在这宫中为奴,只怕早已与人喜结良缘了。可惜我们是在这宫里,见到的男人大致上都只有宦官,难免失落,要是有机会见到其他男人,会动心动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让我把话跟你说明了吧!我之前便偶然认识了一个侍卫,并且也与他两情相悦了。你看!我既可以如此豁达,你若有何心事,不妨也能告诉我,到底我们是姊妹。」
萧绰姿的话使得贺兰婧媛惊讶了下,她全然没想到萧绰姿对男女之事能如此明了以及侃侃而谈,更没想到她既然私自认识了侍卫并还有了交情。
贺兰婧媛立马起身,眼睁得老大,对着萧绰姿道:「你疯啦?宫婢们也算作是陛下的女人。你竟然私下与侍卫有了交情,若是被发现了,还得了?该不会也已有了肌肤之亲吧?」
萧绰姿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和他不过发乎情,止於礼而已。」再自白道:「是的!我疯了!萧府被查抄,我一朝沦为宫婢,我疯了。在宫中多年,看尽了生离死别和历经欺压,我疯了。想到要将大好的青春就此葬送在这里,有情也要被迫无情,我疯了!可不只我疯了,你何尝不是?皇后何尝不是?後宫中哪个人不是?」
见她如此,贺兰婧媛为自己所言感到深歉,便安慰道:「你的苦楚,我怎能不了解?我只不过是担心你和他若被人发现了,定会牵连到姑母和艺贵妃的,并非存心怪你。你可想过这些?」
萧绰姿满面无奈,听了贺兰婧媛之言虽自觉有错可却又辩解道:「想过。可是情到深处自然浓、自然疯,我就是身死也无怨无悔。你是看过史书和读过情诗的人,与我同在这里多年想你一定懂得我『风雨杳如年』的苦处。我已有决心,哪天就是要与他死生相随,我也义无反顾。只因在这後宫中,何其冷风飕飕、人心难测,若再无他这一点温情暖意,我只怕是无法好好活下去了。」说罢後又再问道:「说吧!方才看你那表情,绝对有异样。我姑且如此坦白,你也不妨将心事说出来,对你也好些。」
贺兰婧媛被萧绰姿的一番言谈震慑住了,向来自己被人称赞为「尤擅文辞」,孰不知今晚才得知这个夜夜睡在自己身边的好姊妹的口才之好居然能与自己相互匹敌。她的字句之中皆条理清晰、动人心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自己不得不承认,已经被她给说服。於是便回答道:「我也不敢确定,但我向你承认,我的确被他的面孔所俘获了,内心当下已有怦然,我从来没有那种感觉。从前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往事、差事、文史、诗词,可就在今晚回来的途中,却无法将他的面孔挥之而去。不仅挥之不去,还细细地加以琢磨,琢磨着每一个细节。琢磨他白皙的脸庞、他长而浓密的眉毛、他挺拔的鼻梁,更琢磨他的双眼之中究竟是清澈泉水还是深深海水?他那嘴角微微弯起所浅浅露出的一丝笑意,是在这皇宫中从未看见的暖阳。可我与他才不过两面之缘,在盛宴之上我并无留心於他,断不会就这样动情。我想,只是多年从未见过男人,才会如此罢了!」
如此细微精密的回答,使得萧绰姿笑道:「单凭你与他面对面只不过一次而已,你的记忆就如此深刻,对他频频琢磨。我看即使你现在不喜欢他,他日也定会动情的。」
贺兰婧媛也笑道:「那也要看我还有没有那个福分再见道他了。不过即便动情了又如何?他贵为皇太子,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上的人,不可能有所结果。要是不慎被发现了倒还落了个我存有非分之想的罪名,我倒不如早日忘怀,这样才对谁都是个好。你就别多忧心我了,你我若能早日做到姑母的嘱咐,到时你便有可能能与他成其好事,这才是对你最好的。」
萧绰姿凝视着贺兰婧媛,既感动满怀也开心地道:「你竟事事为我思虑周全,真是难为你了。我方才说话实在有些过分了,该打。」话落便轻掌掴了自己的脸颊。
贺兰婧媛也拉过萧绰姿的双手,谦和地道:「刚到掖庭之中,你不也频频维护我们三姊妹?这多年的扶持之情,尽在你我心中和眼中,姊妹之情可不是随意说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