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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灰暗的空间,湿气厚重到让人难以控制呼吸,不小心会急促而吸不到空气,像是溺毙一样。
我坐在角落的圆木椅,反覆转动旋钮调整第四弦,仔细聆听琴声的准度。
第四弦永远都有个杂音在,从仓库找到之後就一直是如此,尽管拿去乐器行修理也没法改进。
「试音,Test,试音,Test,1、2、3……」
「阿杰,麦克风还行吗?」阿昊蹲在音箱旁,上上下下调整麦克风音量。
「1、2、3……咳,」阿杰放下麦克风,松了口气:「还可以,这次一定要调整好,别像前天一样粗心,差点就把地下室轰爆了。」
我大口把水吞下肚:「嗯,别再有邻居检举我们了。」
「是啊,前天真的太惨了,我真的以为那老太太叫警察来!」阿昊说。
「唉,如果被检举就完蛋了。对了,小凯到底要不要来啊?都已经过七点了,我下午传讯息时还特别交代他不要迟到,夸张。」阿杰席地而坐,一边抱怨一边调整他带来的贝斯。
我弹着轻柔的旋律,看着正在调音的阿杰:「拜托,绍凯一直都是这样啊,你现在应该担心他会不会直接不来,到时候可能又陪女友看电影啊、吃饭啊之类的。」
「唉,真让人头痛。」阿杰把贝斯调好音後接上导线,音箱传来低沉却悦耳的声音:「前几天刚换好弦,你试弹看看,应该没什麽问题。」
「好,谢啦。」我接过那把贝斯,红加上黑的配色非常帅气,四条弦都是漂亮全新的金色,音色非常浓厚低沉,毫无杂音。
就在阿杰点燃今天的第二支菸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地下室的大门被推开,一位狼狈男子抱着大皮袋站在门口。
「你真他妈的可以再晚一点!」阿杰叼着菸突然拍桌大吼。绍凯全身湿透呆愣站在门口,雨声隆隆从门外涌进窄小的空间。
「唉呀,路上遇到老太太要过马路,身为荣获优秀青年奖的我,更应该放下手边工作过去帮忙,没错!就是这样。」放下抱在怀里的电吉他,右手抚过自己湿透的浏海,骄傲看着阿杰怒气值到达满点。
阿杰立刻瞪大双眼,最後叹了口气,大口吸进一口菸:「你的藉口永远都是一样,有来就好,还怕你又给我落跑去找马子。」
「拜托,我才不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好吗。」绍凯放下肩上的大包:「你们看,现在时间七点十三分,也还好吧!」
「真羡慕你有这样大条的神经,还有厚到无法穿透的脸皮。」我说。
剩下尾端的七星凉菸被阿杰在菸灰缸中熄灭:「好,开始吧。」
这里,是一间鱼市场楼下的地下室,但是没有浓厚的鱼腥味,阿杰对臭味很敏感,尤其是市场的味道,他非常讨厌。上个月我们第一次租借到这间地下室,原本是要被房东当作仓库,还好阿杰在鱼市场有认识的朋友,我们才能租下这里当作练团室。当时花了整整三天在大扫除,实在是太臭了,一进门就嗅到腐烂的刺鼻腥味,前一个月很夸张,花钱买一堆芳香剂来喷。
充满阿杰菸味的练团室,还有绍凯刚刚踏入室内充满湿气的脚臭,塞着耳机的阿昊用手指敲打着空气,还有我,不断地调整那条有问题的第四弦。熟悉的四个人,地下室充满三天前全联福利中心买的芳香,时间晚上七点钟,天气多半下雨且充满湿气。
今天的目标是翻唱联合公园的歌曲『Crawling』:
Crawlinginmyskin
Thesewounds,theywillnotheal
FearishowIfall
Confusingwhatisreal
Crawling-LinkinPark,2000(Compositor:ChesterBennington/MikeShinoda/JosephHahn/BradDelson/RobBoudon)
「阿昊,你注意一下这个部分要再加强,刚刚你後段副歌有种无力感。」阿杰眼神专注盯着A4白纸上的歌词,纸上充满被他书写过的痕迹:「把气势打出来,大鼓还要再大声一点,剩下的都还行。」
「然後,小凯你的副歌也是,没有达到上次的水准。」他继续说:「试着找回感觉就没问题。」
看见两人点头後,阿杰视线投射向我:「整体上还可以,再把感情投入一点。大致上大家都还行,休息一下吧。」
我点头。
阿杰从口袋拿出银白色包装的菸,用他专属的黑色打火机点燃,袅袅上升的浓烟扑向我们三人。
绍凯一脸不屑看他:「再抽,小心你的肺不保!」
「抽个菸也要被念,你怎麽跟个老妈一样。」
「人家都说抽菸会阳痿,你不知道吗?尤其你现在抽的这种凉菸最容易让人阳痿,你这人怎麽都不为你未来的女朋友着想啊!你想想,你女朋友多麽可怜啊,有你这样……」绍凯喝着水,吞吞吐吐地念了一串。
「嗯?」阿杰无视绍凯像老妈一样碎念个性,吞吐着让人上瘾的滋味,顺手提起我放在角落的吉他。左看看右看看,轻轻刷下和弦。一下子露出满意的表情,偶尔眉头深锁,像是有什麽不满意。
阿杰算是才子,不只是唱歌弹琴,学校课业对他是轻而易举,在这块地区很受欢迎,几乎是人人都认识。也难怪,他爸爸是负责海港商务的高层,妈妈同样也是处理商务会计的,家境优渥。
阿杰把吉他放回角落,吐着菸说:「欸,你的木吉他什麽时候要拿去修理?」
「还是听得出来吗?」
阿杰笑了:「别忘了,我也算是音乐世家出身的,当然听得出来。」阿杰说过,他爸妈是大学时期玩乐团认识。
「好吧,我明天再拿去乐器行问看看。」
「我觉得该换了吧,你那把已经放太久了,我怕哪天你把这老吉他弹到支离破碎。」绍凯吐槽:「再说,你每次练团都跟阿杰借贝斯,这样也麻烦。」
我看向角落的吉他:「是啊,这我知道,就有种舍不得。」上面贴满杂乱的贴纸,还有小孩用奇异笔杂乱画过的鬼画符,旋钮也撞掉很多个,上面现在有三种不同的旋钮。就像是大人们珍惜小时候的玩具,我舍不得。
三年前在外公家的仓库找到这把吉他,它被放在仓库最深处,在两盏破台灯的旁边,原本专属的袋子也已经发霉破洞,弦断了两根,还有一颗旋钮不见。把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吉他送到乐器行修理,乐器行的老板还一直惊讶我怎麽会有这样的吉他,说这可是当年很高级的吉他。老板因为欣喜若狂,算我半价的清理维修,并装上形状最接近其他的新旋钮,它就陪我踏上旅行。
阿杰问道:「跟我借贝斯是小事情啦,反正我也很少在弹,你正好能帮我保养,放在家里也是看它发霉。只是看你每次都带着这把木吉他到处跑,你难道不觉得烦吗?」
「这倒是还好,习惯了,自从开始学就一直背着它到处逛。」
「哈哈,小心你老了肩膀没力,男人没肩膀给别人靠,是很悲惨的事情喔!」阿杰眯着眼笑。
因此很常被人说,我是个把吉他当女友的男人。
「欸,」绍凯盯着手机突然开口:「你们有想过要出专辑吗?」
「专辑?」我们三人疑惑的看向他。
「对啊,就像是很多知名乐团一样,有自己出版的专辑,然後里面收录自己作的歌曲,然後唱片大卖,赚大钱,有自己的经纪公司,然後就能进攻台北小巨蛋了!小巨蛋,那可是乐团人的梦想啊!」
阿杰吐了口充满问号的菸:「你干嘛突然说这个?」
「喔,因为我女友刚刚问我,什麽时候可以买我的专辑。」
「你喔,就只知道讨好女友。」菸蒂在阿杰沉重脚下奄奄一息:「先搞好我们的cover吧,一步登天不是不可能,但音乐绝对不能走捷径。」
「绍凯,跟你女友说,叫她先等着听我们的翻唱吧,说起来也没差到哪里去啊。」我说:「再说,还有编曲写词的问题,有灵感我们就讨论看看,慢慢来也不急,我们业余的开心最重要。」
「干,虽然被说是业余很不爽,但也是事实呢,哈哈。」绍凯露出他的招牌欠打笑容。
阿杰叹了口气:「不管其他人怎麽说,我们还是有梦想可以追,在我们没出版第一张专辑时,谁都不能喊放弃。」
「嗯,大家都先试试看吧。」阿昊拿起鼓棒,重重的敲响钹,声音快速地穿进耳膜,震撼到让人站直身躯。
是啊,不试试看怎麽知道结果呢。我们是一群热爱音乐的人,音乐是我们身体重要的一部份,没有音乐就不会造就现在的我们。
抽菸是因为尼古丁上瘾,那麽音乐呢?是因为什麽才上瘾的?
「再一次,同样是Crawling,行吧?」阿杰站到麦克风前,深呼吸了一口气。
「行。」
「好啊。」
「来吧。」
雨都,凌晨三点,外头已经不是磅礡大雨,绵绵毛毛雨沾湿都市的每个角落,练团室充满我们流下的汗水,雨滴也无法让练团室降下温度,闷热到让人汗流浃背,四个男人顶着满头大汗,收拾乐器的导线,整理环境。湿气充满霉味,呼吸每一口气,都能感受到湿气阻挡在鼻腔,形成一道难以穿透的墙。霉味渗透皮肤,稍有停顿,都会感受到自己将被霉菌吞噬。
乐器行老板曾对我说:身在雨都的音乐人很辛苦。
因为一年四季多半在下雨的天气,乐器容易受到霉菌侵扰,尤其是木吉他最容易发霉了,只要稍有不慎,心爱的吉他就会面目全非。其他像是鼓、贝斯、电吉他,甚至是管乐器等,都很容易生锈,弦需要常换,乐器很常到乐器行挂急诊。
充满霉味的都市,是多麽让人退却。
眼神凝视马路对面的红色行人停止号志灯,红色的光被细雨磨得看不清。
「我今天有急事,就不留下来吃消夜了。」阿昊伸出手,拦了辆从远处开来的计程车。
「掰。」我跟阿杰异口同声。
看着阿昊上车,阿杰又从盒子掏出最後一根菸。
点燃,吸入一口让人上瘾的味道。
「我也是家里有事情,先走罗!」
「下雨还骑车,你真不怕摔死啊!」阿杰对正在穿雨衣的绍凯喊。
「唉,赶时间,没办法等车啊。」
「赶时间?我看你是想去陪女友吧,见色忘友的小兔崽子。」
绍凯噗哧一声:「杰哥啊,你是羡慕还是忌妒啊?我看你是饿昏了闹脾气,赶快去吃宵夜啦!」
看着阿杰骑上白色150,在雨中街道渐渐模糊消失。雨依然没有停,看来这场雨会下一整晚。
「对了,我问你,」阿杰吐出一口菸:「你怎麽想回来组团?你在大学那里不是好好的吗?」
「嗯?这个喔……」
「在那里还好吗?」
「还可以。」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轻拍我的肩膀,把菸蒂抛向雨中,菸蒂在雨中渐渐熄灭火光。
「嗯。」我点头。
站在熟悉的公车站牌,肩上背负重物,手握雨伞,雨中模糊的车灯闪过眼前,一台接着一台,等待着属於我的那辆车。
雨都出生的孩子,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多久没有感受这里的雨?离开家乡也有一段时间,真正回来还有点不习惯。
不过慢慢地,我也能被霉菌重新侵蚀,变成雨都的孩子。
脑中不断回想起阿杰说的话: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