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大概发生在我国小六年级的时候。
我是班上的资优生，而他则是永远的倒数第一名，在那个以成绩分野好孩子与坏孩子的年代，我们虽然同班了两年，却没说过几句话。若小学生活是条平直的线段，那麽他便占据了极右的那端，而我则固守最左的那端。
但在毕业前的两个礼拜，他却主动从线段那端朝我走了过来。
「喂！你会解签诗吧？」他把一张揉得起皱的签纸丢给我，「这个上面在说什麽？」
我从书本中抬头，看了他一眼，略有怒意地说：「你没看到我在看书吗？还有，用这种语气拜托人对吗？」
「少罗唆！这支签你到底会不会解？」
狠狠瞪着他，虽然心中不快，但基於身为「小仙姑」的责任感，我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摊平那张皱巴巴的签纸，认真读起纸上的诗文来。那签纸上的内容我还记得很清楚：龙虎相交在门前，此事必定两相连。黄金忽然变成铁，何用作福问神仙？
「你要问甚麽？」我语气不善。
他沉默。
「你不说话我要怎麽帮你解签啦！」
「……情。」他嘟哝出声，神情有些奇怪。
「什麽啦！」我神色不耐地看着他，「你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问感情啦！」他大吼出声。
一阵尴尬，我可以感觉到全班的目光均往我们这边集中，一些调皮的男孩在出言起哄，搞得我和他都很不知所措。
「哦～～把妹哦！交女朋友罗～～」
「不是啦！靠夭哦！」他不甘示弱地反呛，「不懂就不要乱说！闭嘴啦！」
我在一片吵闹声中读签，试图让自己不受那群人的影响。六十甲子签，第三十二签，己卯签，签头故事是龙虎交会……
「这支签问感情会不顺利。」我冷静的说着，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他僵着表情看我，我无视他，继续依诗文解释道：「『龙虎交会』意指双方个性不合，感情路会不顺遂，然後这句『此事必定两相连』，可能是指个性不合这件事还会牵连出其他的事情，例如某一方劈腿外遇或离婚之类的……」
「简单来说，就是交往会分手，结婚会离婚的意思。」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他不发一语，面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我下意识地察觉到大事不妙，惊觉自己方才的发言太过直白、不加修饰，没有给人留情面。
「噗哈哈哈……」有个同学出言调侃，「喂！你被打枪了啦！好可怜哦～～帮QQ～～」
那同学的话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干恁娘！」
他像子弹般冲出，一拳将那同学打倒在地，鲜血溅出，他压在倒地的那人身上，揪起他的衣领，面目狰狞，似是要继续施暴，一时间尖叫声惶恐四起。
「好了啦！不要再打了！」离他们最近的我赶忙上前拉住他。
他甩开我的手，转头看我，姿态如受了伤的、愤怒的幼兽。
「你不要碰我！去你妈的小仙姑！」他推了我一把，「不过就是个没爸妈的臭小孩，说话还敢这麽大声！」
我的脑袋「轰」地一炸，愤怒的燃点被引爆。
「靠北！我没爸妈是管你屁事哦？」
心底的伤疤猝不及防地被人掀揭，他狠踩我的痛处，被气哭的那个瞬间，我也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愤怒地、用力地狠狠反推了他一把，他似是没料到我会反击，一时重心不稳，直往身後的玻璃拉门跌去。
「铿鎯」一声，玻璃门被撞个粉碎，玻璃片四溅，划伤他的皮肤，鲜血点点滴落於地，他挣扎着站起，此时众人才见他的肩後被玻璃碎片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液浸染白色的制服，在伤口周边形成一片嫣红，小小的脸蛋因痛楚而扭曲。他痛苦的神情与骇人的模样遂成为我国小生涯中最挥之不去的图像，梦魇般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事情的後续赔偿是大人们处理的，其详细的过程我并不清楚。我只记得事後我阿公阿嬷狠狠骂了我一顿，然後抱着我痛哭。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巨大的愧疚压在心头上，令我十分难受，但我始终没有机会向他道歉，後来的两周我都没有在学校见到他，他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出席。
几天之後，我才听来庙里的婆婆妈妈们说，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了，监护权归他父亲，他母亲则离开这座小镇，离开她儿子身边。他那天请我帮忙解的签，是他父亲从庙里求来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阿公说的那句话。解签这种事，准不准是其次，重要的是让信众安心，为他们提供一个面对人生抉择与生命起伏的方法，在言语上宽慰他们的过失或脆弱。
铁口直断却言词伤人，从来都不是解签人该做的事。
事隔这麽多年，那个男孩一直是我心底最愧疚的对象，若有机会能再见到下午的那个人，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说声「对不起」……还是乾脆问阿公阿嬷知不知道他是谁、家住在哪里算了？
不过话又回来，他叫做什麽名字啊？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曾经熟悉的三个音节在喉头处转了转，还是没能转出个所以然来，思索之际，又有信众要来找我解签了。
我趴在桌上，一道男声自上而下传来：「小仙姑，你现在还解签吗？」
「呃啊……解签可以，但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小仙姑……」我抬起头，愣住。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我极为熟悉的脸容，或许是因日晒而来的小麦色皮肤，脸上淡眉弯起如桥，桥下沉着深邃的眼瞳如渊，嘴唇微悄，似是带笑，他几乎与我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只是与童年时相比多了点成熟的气质。
他双手撑在桌上，脸上隐约带笑，居高临下的看我，道：「你还记得我吗？小仙姑？」
灵光乍现，那三个字忽然清晰的跳出我的喉咙。
「周观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