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他来说，百年光阴不过是须臾。
但他，还是每过一段日子，就会来到这千年树下。
盼望什麽，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果然......不在吗？」明明已经知道结局很多次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感叹着，再度陷入回忆里。
想当初，族中的所有人都期待并且祝福着他们。
想当初，确认了两人的心意早已相通。
想当初……。
当初等不到她时，自己应该无视那规则，不顾一切的去寻找她吧？
若是那样做的话，也许，等到的就不是永恒的别离了吧？
当初不顾她的阻止，如果自己也跟着她一起永眠了，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吧？
但他是一族之长，当初没有这麽做，永远不可能这麽做了。
太多的当初，在梦中上演千万回，醒来还是一场梦。
每只狐狸都等待着自己的命中人。
要经过长久的时间才会喜欢上，一旦喜欢上就只会是一辈子了。
只是他的命中人来的不算迟。
但却走得太仓促。
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不动声色的化为人形，虽然他有把握能让看过他的人忘记他的存在，但是很多人看到他的原貌之後马上害怕得落荒而逃，害他还来不及对他们使用幻术。
从脚步声得知是两个人，从步伐中他判断出应该是一对年轻男女。他猜测大概又是以为这里是什麽幽会的绝佳地点而来的情侣。
对於陷於盲目恋爱中的人类不免在心中耻笑一下他们的愚蠢，但心里却起了一丝羡慕，他再度叹了口气。
可惜，再多的叹息也唤不回那人的身影。
待那两人走近时，先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名少年，看起来是个世家子弟，但墨色的头发却叛逆的削成了短发，墨绿色的眼瞳中毫不掩饰对於此地的兴趣，但他仍四处盼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什麽危险的事物，才对着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人示意可以过来了。
从後方靠近的那人，虽说身穿男装，但那掩盖在宽大的衣袍下，清丽的脸庞以及娇小的身材对於身为白狐的他来说不难察觉，所以他很肯定那个人是个她。
但在他视线往她脸上看去时，他愣住了。
虽然脸上依然平静，但内心中的激动一点都不少。
他可以感觉他全身都在轻微的颤抖。
百年过去了……是她啊……！
在梦里寻找过千万回的她。
再度相逢，却已是下辈子。
那边的两人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开始对话。
「诶？这里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千年树吗？怎麽没有花开阿？」少女疑惑问，语气有点失望。
「哼哼，虽然传说有说情侣一同看到千年树绽放花朵就是彼此的命中人，不过我们两个何须要以这种传说才能认定呢？你说是不是，小沫？」少年深情地望着少女，温柔的说。
「是这样没错，可是……。」少女话还没说完，此时，终於发现独自在角落还没回神的他。
然而他却还没意识到两人终於发现了自己，在少年深情的话语下，他的思绪更是拉不回来。
他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盯着那少年。
这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就是墨眷尘吗？
他的抹……和墨眷尘？
他们在一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椎心之痛涌了上来。
他开口想呼唤抹尘，但话到了嘴边却没了声音。
他们在一起了，那他呢？
他承受这百年孤寂，他们却在一起了。
那千万次的找寻她的梦，在此刻都成了梦魇。
那想对她诉说的千言万语汇集成了一句。
为何负我？
多少次在梦里寻她，多少次想从此在梦中不再醒来，多少次怨恨着自己拥有比人类长太多、太多的生命？
无数的多少次，却让他看到这样的景象。
滔天的恨意几乎吞没他的理智，原本淡如冰的眼眸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那两人似乎发现他的异常，都惊恐万分的看着他。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此时他对上她的眼眸，发现她的双眼中充满着恐惧、敌视之色。
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让他的理智瞬间回笼了。
这个人不是抹。
是阿，她的确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他的抹，从来都不会用恐惧和敌视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她知道他永远不可能会伤害她。
他的抹，会对他笑，就算第一次见面之时，眼中也只有惊讶与好奇，但从来不会有恐惧。
自嘲的笑了笑，是阿，他的抹，已经逝去很久了。
现在这个人，只是个眼熟的陌生人而已。
一开始两人发现他的时候都惊呆了。
雪色长发，淡如冰的眼睛，散发出如谪仙般的气质，让人不敢靠近确认，怕下一秒那人就突然消失了。
但那人看着沫橙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呆滞，後来转为不可置信的狂喜，而最後像是想起什麽事情一样把视线转移。
当那人把视线从沫橙移至白染墨时，原本狂喜的眼神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高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痛至极的眼神，最後，他的眼神中出现了强烈的怒火。
看着那逐渐变的血红的眼神，白染墨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现在十分的危险，可能下一刻就会冲过来对他们不利，於是他在情急之下强装镇定说了一句。
「你、你要做什麽？不管你要做什麽那你冲着我来就好，小沫快後退！」
白染墨张开双手，将沫橙挡在身後，虽然语气有点颤抖，但是他下定决心拚死也不能让这个人伤害小沫，於是鼓起了勇气，将目光笔直的望向那个人。
却发现他的目光在看到小沫的表情之後，有点……受伤？
感觉到对方的敌意正在消散，他默默放下双手，但仍紧盯着对方，若是对方再度有攻击的意图，他可以立即做出反应。
但过了不久他就知道不需要提防了，因为对方又再度换上了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表情，虽然对对方在短时间内剧烈变化有所疑惑，但他还是决定开口向他表达己方没有恶意。
「在下名叫白染墨，请问这位仁兄如何称呼？」
「……。」他没有回答，淡淡收回放在沫橙身上的视线，才缓缓的开口。
「离千年树下不远的地方有座白狐巫女祠，两位从远方来的过客，有没有兴趣听吾说故事？」
不让另外两人有开口的机会，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继续说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千年树旁的小村庄，会在上一任巫女去世之後的那年，选拔村中十六岁少女中最美丽的一位成为巫女。」
「然而有一年，出现了两位实在美貌上各自都有优点的少女，村中人各持己见，无法决定是谁。」
「所以他们决定让传说中的狐仙做选择，让他们两个各自在夜晚来到千年树下，如果见到了狐仙，就说明她是被狐仙选定的人。」
「第一位美艳的少女在树下待了整晚，却连狐仙的踪迹都没看到，殊不知，其实狐仙有看到她，还以为她是迷路的蛇精，不予理会。」
「但当第二位少女在树下等待时，狐仙却以为她是族中的同伴，却忘自己身为狐狸的身分无法从人形化为本体，身为族中引路者，所以狐仙来到了她的面前。」
「结果却发现少女是人类，狐仙原先想让少女忘记这段回忆，但是少女却开口请求狐仙，因为她不想输给另一位少女，虽然她痛恨被拿来比较，但如果自己赢了，就可以不用整天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了，因为从头到尾，她都对於所谓最美丽少女的头衔一点兴趣都没有。」
「听完她的理由，狐仙那颗早已对世间淡漠的心出现了久违的情绪，他居然觉得这样很有趣，所以答应少女，但交换的条件是每到下雨的夜晚，她必须来到千年树下与狐仙谈天。」
「这样的条件很轻易，少女豪不犹豫的答应了，但狐仙说，只要她没来一次，交易就算失效，他不会报复什麽，也不会对她有任何不利，但她所有关於那些见面的记忆将会消失，毕竟，人类是多麽不可信的物种阿。」
「狐仙那晚让村庄所有人都梦到他宣布少女为白狐巫女，每到下雨的夜晚都要前往千年树下祭祀，狐仙可保佑村庄作物不会遭遇雪灾夭折，让他们在冬季的时候还可以栽种。」
「村中所有人都很高兴，少女也很高兴，於是每次见到狐仙都会跟他诉说平常发生的大小事，一次次的见面过去了，狐仙那颗心，不知不觉中有了少女的存在，而他也看的出来，少女每次见到他的眼神，都非常明亮，也许他在她心中也有了重量。」
「直到有一次少女跟他说，有一位皇子自从见面之後就死命地想要追求她，每天都跟在她身後，让她觉得很尴尬，此时，少女也跟狐仙说道，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上会将每一任巫女嫁给与帝位无缘的皇子，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可能就必须嫁给他了。」
「狐仙听到此番话非常的着急，但他又无法对少女表明心意，毕竟他是一族之长，如果族中人无法接纳少女，怎麽办？」
「那天他直到与少女道别时，心还是乱的，於是隔天早上，他询问了族人们对於他找到了命中人却是人类的话怎麽办？」
「没想到族中的人对於自家族长找到命中人这件事非常的高兴，他们其实还一直担心着自家族长该不会是断袖，不然都到了如此年纪居然还没找到命中人，现在找到了，还是个雌性，他们高兴都来不及了呢，此番话让狐仙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很高兴族人们的祝福与认同。」
「下次见面时，狐仙对少女表明了心意，少女非常惊讶，但很快的泪水充满了她的脸庞，因为她喜欢上狐仙，很久很久了，久到令人绝望，她原本以为没希望了，他们约定下次见面之时，狐仙会正式的迎娶她做新娘。」
「然而下次见面之时，少女没有出现，狐仙在树下空待了一整晚，直到天空都露出了一抹鱼肚白，他的心非常乱，不相信少女会食言，但……万一，她後悔了呢？」
「此时有脚步声接近，他以为是早上要去上山采集竹笋的人经过，准备离去之时，听到的却是少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他快步奔向少女，此刻少女的绝美的脸庞苍白若纸，身形摇摇欲坠，在她的话语下，他才知道少女被人设计下了毒，这几日都卧病在床，却又不能食言，所以才匆匆忙忙的赶来，没想到却晕倒在半路上。」
「狐仙恨，恨他为什麽不早点动身去寻找少女，而少女却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气若游丝地告诉他，她终究……还是要食言了。」
「狐仙悲痛至极，在少女快要完全阖上双眼之时，他也把手抵在心口上，准备伸长自己的指甲插入心脏，跟少女就这样一起长眠在这场大雪中。」
「然而当他的血滴落在少女的脸庞上时，少女却突然睁开双目，原本涣散的眼神变成坚定的眼神，告诉狐仙，若他随她去了，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所以，请他好好活着，因为，她是如此的深爱着他，就算要隔着世界相望，她也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些话後，吐出最後一口气，从此，与世界永别了，也离他而去了。」
「狐仙选择让所有村中的人梦到他，并吩咐村民们必须帮白狐巫女在千年树旁设立一座白狐巫女祠，只要保证香火一天不断，村中的农作物就会受到狐仙的庇佑不会遭到大雪侵害。」
「村民们都十分遵守狐仙的吩咐，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就渐渐遗忘了这件事情，见识到人类果然是不守信用的物种，但狐仙并没有想要去对他们实行报复，只是默默取消对他们作物的保护，然後从此在千年树周遭设立结界，只有一些路过的旅人可能误打误撞之下才能走到这里。」
「但狐仙每隔一段日子还是会来到这里，他也说不出自己在期盼着什麽，因为他不敢面对他深爱的命中人已经逝世的事实，每日在梦中寻找着她，直到有一天，看到了命中人的转世，才发现，他爱的那个人，确实已经去世很久了。」
「吾的故事就说到这里，你们在这里待了这麽久也该走了，这里不欢迎人类。」
少年跟少女还沉浸在故事之中，听到那位男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猛然回过神来。
少年原本想说点什麽，但这时身旁的少女突然抱住了头，冷汗直流，让他十分惊慌。
「小、小沫你怎麽了，头很痛吗？」
「我、我好像觉得有什麽记忆在流窜上来，让我的头很痛，而且心口好像突然少了什麽，有种空虚的感觉。」
少女说完，突然一股伤心至极的情感涌上心头，让她瞬间泪流了满面，而且怎麽也止不住。
「小沫你怎麽哭了，有这麽痛吗？要不要躺下来休息？」
「我......。」
少女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昏倒在地了，但脸上的泪还是依然没有停住。
「小、小沫，怎麽晕倒了，这下该怎麽办啊？」
少年在少女倒地之前，飞快的撑住了她，然而现在这种情形让他十分手足无措。
「冰……冰夜。」
少女昏倒中说了梦话，听到那两个字时，那谪仙般的男子身体一僵。
他像是要强忍着什麽情绪爆发，用压抑低沉的声音说：「快走，不要再来了，快带她走。」
他把手放在少女头上，口中念念有词，一阵光芒从他手上散发出来，进入了少女的脑中，完成之後，他抬头看着他们。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苦涩的微笑，手一挥。
空间像是要把他们丢出去一样，传来强大的吸力，之後他被空间拉到一个漩涡中，在黑暗中，似乎听见那谪仙般的男子的声音。
「你们出去之後将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脑中有一股记忆，被吾封印住了，你们是彼此生命中的命中人，在狐仙的见证下，你们的感情受到狐仙祝福，会深爱着彼此一辈子。」
听完这段话，在黑暗中的少年却突然也露出复杂的表情，轻声说了一句。
「虽然我说这辈子绝对不会抢输你，但是，还是谢谢你，承让了，情敌。」
空气里似乎传来狐仙低沉的笑声，但那笑声中，参杂着一丝凄凉。
少年也失去意识了。
经过了这一段插曲，依旧在树下坐着的男子，也就是狐仙，缓缓站了起来。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这片地方，最後，潇洒的一转身，留下了一句话，就消失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见了，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