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楚瑜都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有时候我老太太还会不小心忘记这趟旅程的目的，其实是要到北苍国去，危险重重，现在一路游山玩水，我倒有几分在度假的惬意。
楚瑜坐在窗前，一腿屈起姿态闲散，刚好一轮满月上来，下过雪的地看过去一片银白，特别耀眼。他低着头，若有所思，眉宇如画，如山水清明。
「妨碍你欣赏月色了？」他抬头，我正好两手握成拳搁在下巴坐在桌前，身上还披着件厚毡披风，往他这方向瞧。
「我没有在欣赏月色。」
我摇摇头，夜吟但觉月光寒，冬天的月光太清冷，太寂寞，我从来都不喜欢看。
「我在看你。」
楚瑜浅浅一笑。
「我有什麽好看的。」
「是很好看，比月光还好看。」楚瑜，是怎麽样都好看。
楚瑜又笑，但那笑容渐渐消散。只是看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我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不错，长的跟当年差不多，显然没老多少。
「滢滢，你有多爱我？」
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想过，一下把我给难倒，但自然身为六个儿子的娘，没有什麽问题能难倒我，我只考虑了三十秒，一脸正经的回答。
「所有人都不及楚瑜一个。」
他扯开一笑，是开心的，却又觉得有点苦涩。
「我看你跟孩子们相处得很好，也许你更爱他们。」
「这什麽话？」我眨眨眼，捧起茶水润喉。
「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我不打算背上一个後母虐待前妻子女的骂名，况且他们都是好孩子。」
「其实他们跟你的年龄比我更为相近，你就不曾对他们动心吗？」
我歪歪头，觉得楚瑜这句问话很古怪，这世界上哪有娘亲会爱自己儿子，就算我是爱我的儿子，但也不是那种爱，虽然我小事迷糊但这种大事情我可分得清楚，我没回答，只是朝楚瑜努努嘴，表示我不赞同他的话。
「是吗？」楚瑜淡淡一笑，忽然把视线看往窗外，我怀疑这个习惯完全遗传到小风身上，他也是动不动就望月，让老太太我吓的不轻。
门外忽然响起轻叩声，我应了声门打开，原来是这间客栈的小二，我挺喜欢他们的打扮，整间店内三个小二都收拾得乾乾净净，褐色布衣和墨绿的腰带，显然是统一的制服，年纪不过十五上下，手脚勤快。
「这是夫人刚刚吩咐的。」他端进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个厚实的木碗，盖子盖的密实，一点热气都不散失。
「谢谢。」我只有金豆子，只好拿这个打赏，那小二不可思议的看看手心的金豆子，又看看我，放到耳边晃一晃，只差没放到嘴里咬一咬。
「那不是真的豆子……」我怕他把金豆子吃掉，连忙出声提醒，这孩子大概以为金豆子是某种稀有品种的豆子，可能想拿来当点心。
那孩子愣一愣，这才抬头仔细看我，在房内我早已除下面纱，他倏地瞪大眼，不可置信，但对於这种眼光我老太太颇习惯，毕竟平常人看见狐狸精都是这样。
「多谢……多谢夫人……」他结结巴巴的连声道谢，一脸很想跪下来亲吻我的脚背，我吓的缩脚入裙内，搞不懂他明明是个正职小二，行为却跟我平时施舍的乞丐一样。
「那是什麽？」楚瑜转过头来，这话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没回答，只是抬手掀开碗盖，水气让上盖和碗密合的极好，木碗虽然沉重，却因为厚实而让里头的温度丝毫不散失，氤氲的热气冒上来，显然是刚起锅就送来，清澈的汤里飘着片薄的肉片和香辛料，鸭肉的香味弥漫在房内。
「刚刚在路上看见有人在卖鸭子，我看那毛色又白又亮，应该不错，於是让仆人买了两只，进房前就吩咐厨房替我们处理了。」我拿勺子捞捞，大部分的鸭肉精华都煮进汤里，片薄的鸭肉是事先处理起来，最後才放进汤里烫熟，有点黄酒的香气。
「上回在府里见你吃厨子做的鸭肉汤，我想你是爱吃的，这一路上都没吃多少，鸭肉温补，你多少吃一点。」
我往前推推，虽然年纪大了，可没老眼昏花，这种事情还看得出来。
楚瑜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坐到桌边，却沉默的盯着碗内。我拿起勺子，一调羹的汤放到唇边吹吹，炖好的鸭肉汤滋味鲜美不在话下，虽然不比府中的厨子，但也算料理的细心，没有腥羶味。
「你瞧，我没事。」我扬唇朝他一笑，楚瑜的脸色却转为凝重，伸手握住我拿着调羹的手，我难得看他出现这种严肃表情，连忙也正色起来观察他脸上是否有出现皱纹。
「你……」他欲言又止，我觉得手被握的有点紧，动了动，却挣脱不开。
「还是你不想喝我用过的调羹？」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原因，听说有些人有洁癖，绝对不碰别人碰过的餐具。
「我让小二在替你送一支上来。」我想把手腕拉回来却挣脱不开，一开始是意思意思推拒两下，後来变成货真价实的拉拔，有句话不是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我估计这会儿我把我在娘胎肚子内翻滚的力气都用上，可惜手腕还是分毫不动。
「你这样捉着我，我实在没办法去叫小二。」我老太太无奈，只好放弃这念头，望入楚瑜灼灼的目光。
「你知道吧？」
「什麽？」就算断章取义也要有头有尾，这样太难了。
「你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到底是知道什麽，这变成本世纪最难的谜题，就算有六个儿子的娘也会被难倒。
楚瑜眼光闪烁，我看见他的颈项间喉结微微滚动。
「我……」
我摀上他的嘴，认真看着他。
「别说了，我都了解。」了解要是在让楚瑜这样结结巴巴的说下去，在猜出谜底之前我老太太就会先断气。
「你真的知道？」
「嗯。」其实还是不知道，只知道这样磨蹭下去好汤都要冷了。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发现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圈红痕，嘟嘟嚷嚷着摩娑那块，希望赶快恢复。
「那你为何……」
这种谜底的说法还要持续多久，我老太太暗暗鼓起腮帮子，要是他不喝汤我替他喝，不想喝干嘛这麽多推托之词。
「你不喝吗？汤要凉了。」我一指比上他的唇，楚瑜的唇有点凉，大概是在窗边坐在久，现在想想他刚刚握着我的手掌也很冷，果然在北苍国那种地方，连人的体温都特别低。他低垂眉眼，而我仍然拼命在猜想那个答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万分镇定，镇定到我还真以为自己知道什麽。
「汤会冷，趁热喝吧！」
楚瑜看着我，终於露出笑容，我觉得瞒天过海，心中得意洋洋，门外又传来叩门声。
「谁？」
「娘，是我。」
哦，是小殷？
「怎麽了小殷？」
我拉开门，楚殷笑盈盈的站在外头，不愧是花锦城最佳衣着品味，来到这种边境之地，他也配合的卸下贵公子风范，领口微松开，腰带也不似平时严谨的绑好，有几分不羁的味道。
「今晚月色很好，想与娘促膝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