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没睡好,我到那天放学才想到可以直接登入姊姊的帐号来检视他们昨晚对话的内容,看起来他们真的聊蛮久的,而且中间没什麽放置的时候,崧磊学长大抵上有按照我的建议,尽量给姊姊讲话的机会,甚至到有点迎合的味道,一个劲地赞同姊姊,这样一个晚上还好,继续下去姊姊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吧?
我把昨晚找到的网站丢了几个没有帮姊姊存起来的给学长当下次聊天的题材,顺便提醒他几个可以制造争论的点,应该够他再撑个一晚不睡觉。
我和崧磊学长的互动渐渐成为惯例,我在下午研究姊姊和学长的对话,修正战略後给学长留言建议,学长通常会到隔天早上才回覆成果,偶尔他也会在晚上聊到一半的时候callout求援,我有空的话会帮忙打电话给姊姊,给学长重整脚步的缓冲时间,但往往没空只能丢两句罐头回应给他照抄。
到国庆日之前,学长和姊姊几乎每晚都有聊天,我慢慢把题材从摄影拓展到电影或动画,为了节省崧磊学长恶补的时间,特别着重在他当然看过的《新世纪福音战士》和至少略有所知的《少女革命》,不过再怎麽聊,话题还是脱不了宅友的范畴,什麽脸红心跳、谈情聊心,我亲自看过对话记录每一个字,一丁点也没有。
我安慰学长不要心急,姊姊的朋友不多,大部分是点头之交,能有这样的进展已经超越许多人,但我自己还是不免担心是不是一开始就让学长走错了路?被姊姊归类到所谓「非口袋名单」的男人,即使像闺中密友无所不谈,改天来个又高又帅最好还带点异国风情的男人马上被拐走──欸?学长的条件好像完全符合?
好吧!到头来我还是对姊姊仅仅只有一点不了解──她会喜欢的男性到底是什麽样子?
国庆那天,我穿的是普通的T-shirt和牛仔裤,连帽T和姊姊网购的东西都装在大帆布袋里,连同脚架一起挂在我肩上,姊姊身上只有一个相机包,她也只需要带着相机。
我没有驾照,所以是姊姊骑她的小绵羊,我环抱姊姊彷佛正在融化的腰,依旧觉得无法提供任何一丝安全感,但姊姊不知打哪来乘客要是不抓着骑士就会飞走的观念,总是要我这样抓住她,还好我已经被她的车速训练过了,她也不压车,所以我到现在还活着。
已经过了下午最热的时候,时速八十的风甚至有点凉,姊姊戴着全罩式安全帽,我只戴着一张西瓜皮。滨海工业区大概要半小时左右才会到,马路已经变成宽广的四线道,纯白的风车扇叶在远远天边出现,虽然去过很多次了,我一直都很喜欢这段路,在引擎声嘈杂的大马路中央,疾驰的风反而把人关在机车坐垫上小小的空间,有点像是午睡时间的宁静。
今天感觉格外爱困,可能是因为昨晚念完书後,在熄灯前一秒被姊姊抓去客厅看电影,电影是她上个月指定要找的,不晓得为什麽到现在还没看,我们挤在姊姊的十四寸笔电萤幕前,为了怕吵醒爸妈,共用一对耳塞式耳机,那是一部闷到极致的黑白恐怖片,我应该在开场十五分钟内就睡着了,比第一个便当还早,然後就以十至二十分钟不等的间隔被开到极致的音量惊醒,每次醒来我都很努力把脸颊移开姊姊的肩膀,但最後还是会被吸回去。
硿──
安全帽内的震动像是打断课堂的下课钟,让我瞬间清醒,我坐直身子,让风吹散靠近姊姊背上的闷热。
「……」
「啥?」我像是要讲悄悄话那样,把嘴巴凑近姊姊耳边──或说是安全帽边──大吼。
「……抱紧……」只有几个字勉强挣脱姊姊的安全帽,我还没意会过来,瞬间爆冲的速度感就让我反射收紧两臂,这种时候不知怎麽还会分出心思後悔平时没有把姊姊喂胖一点,还来不及习惯飙高的速度,姊姊又突然在一个急转弯後刹车,我硬生生把惨叫吞回翻滚的肚子里,然後看到拔下安全帽的姊姊回头仰望。
「到了,这样就不担心睡着了吧?」她的眼睛十分认真,差不多跟她盯着萤幕看恐怖电影时一样,我总有一天会把她的所有电影都删掉,说到做到。
堤防另一边吹来有点咸湿的风,不过这里一点都没有咸湿的人,情侣们都在湾岸南侧的金砂公园,也就是每年国庆市政府放烟火的地方,突入海中的长堤北面面对临海工业区连绵的厂房和烟囱,天色已经有一点黄,勾出鹰架背光的轮廓。
姊姊在我背後伸出手,我把脚架交给她,然後打开帆布袋,把厚厚的帽T套上,然後望向姊姊。
忙着调整脚架的姊姊只瞥过来一眼,冷冷说:「快穿。」
我深呼吸後才把帆布袋里的其他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双长筒黄雨鞋、一件靛色内搭裤、一件白蕾丝小澎裙和姊姊新买的一顶灰金色长直假发,正好是我前阵子租过的漫画中女配角娜塔莎的行头。
凭我的灵光一闪,我想世界上有姊姊的人应该有百分之八十九点六曾经在胁迫下穿过别人的衣服,其中男扮女装的机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七点二,那些衣服有的她以前穿过不要了,有的是她另外买回来的大尺寸,甚至是手制的戏服,至少我顶多一个月陪她出来一次,她则是每天都穿我准备的衣服,全世界能够决定让姊姊穿上什麽衣服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她是在上大学前的暑假开始玩cosplay,只不过别人cosplay是把自己装扮成喜欢动漫角色,她cosplay是把弟弟装扮成喜欢的动漫角色,而她喜欢的角色都是女的,我不是没想过要把家里她碰得到的漫画都改成男性角色为主的类型,不过再怎样她都找得到一两个有兴趣的女角,至於完全没有女性出现的那种漫画,我也不怎麽打算涉猎。
我从来没有看过姊姊的摄影成品,不过删过五、六次她申请的网路相簿,她似乎没有学会过使用无痕视窗和删除浏览记录。
「好了吗?来,我看。」在脚架上锁好相机的姊姊走来我面前,伸手调整我头上的金发,一边从手心变出小黑发夹固定,角度满意的瞬间露出极浅但怎麽都令人难以忘怀的温柔笑容,接着双手自肩膀把俯视她的我压在海堤上,拿出包包里的粉盒,轻拍在我仰望的脸上。我看着她聚精会神的眼睛,感受她因为极接近而呼上眼睑的鼻息,以及被海风吹上脸颊的发丝,心头梗着一种微妙的触感,总是在这个刹那突然体认到她比我多呼吸了三年我永远追不上的世界。
「好了!」她轻声嘟哝,嘴角浅弯一个转瞬,落下的右手在我肩上拍一下若有似无。
我自动走到镜头前方,抬头看到烟囱上的落日烧得火红,等红日渐渐滑进海面,天色也由黄而橙终至深蓝,被姊姊用各种姿势摆布的我终於脱下假发和澎裙,坐在堤防上,看姊姊把脚架转向金砂公园方向,等待烟火。
姊姊弯腰调整观景窗的角度,这台相机是她在上大学的暑假买的,但从小我们家的傻瓜相机就是在她手上的时间最多,有时候我想,说不定比起眼睛,她还更常在观景窗中看着我吧?
「欸,几点了?」姊姊喃喃的声音没有向着我。
「还有八分钟。」我看一眼在微冥中亮着萤光的电子表。
「喝──」姊姊挺直腰杆,伸了个懒腰,然後在脚架的另一边坐下,我们的视线交会在海波上摇晃的半月,隐隐约约听见潮声。
「姊姊,我可以去你们的系周看看吗?」这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才决定的切入点,虽然看电影的时候一直睡,看完回床上反而睡不着,在内心自我演练了好几遍今晚的攻防。
「你不用上课吗?」姊姊听起来只是纯粹的疑问。
「正好期中考,中午就放学。」这句话就完全是骗人,反正到时推说看错时间就好。
「为什麽会突然想去?」
姊姊在这段攻防选择的是B路线,也就是不追问我为什麽知道系周的时间,不管怎样,我的应对都要把话题扯上崧磊学长:「之前跟你说过我的高中学长吧?他邀请我们去的。」
「喔,房崧磊。」姊姊反应得很快,连名带姓的称呼有点难揣测到底是不够熟、还是太熟了,「你跟他很要好吗?」
「还好,他是因为有回来看社团才顺便跟我们提的。」一切都按照计画B-1进行,我咬住决胜点,「他跟你比较熟吧?不是都在系会吗?」
「嗯……」姊姊不置可否,我稍微等了一下,还是没有补充,才用余光瞄向脚架另一边。
掌心中的微光照亮她专注的侧脸,指头的动作看起来像在手机上打字,但看不到内容。我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下去,没有马上否认的话,应该就是有把他当回事的可能性高吧?不然哪还需要再想?再逼近下去,如果见她还是闪了问题,就更可疑,但太过逼人的话,也担心会被她反咬为什麽会追问这个。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电子音在我的手腕上响起,虽然没有说过这是设定在烟火开演前一分钟的闹铃,姊姊立刻站起来,回到观景窗後方。
灿金的火花准时在对岸爆炸,比远方闷响更清晰的是头顶上的快门声,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大概完全无法跟她说话了,我索性枕着自己交叠的手掌,仰望被烟火侵据的夜幕放空。每次出来大抵都是这样,拍完我之後就自顾自去拍别的东西,反正我也乐得在旁边发呆,想想她只有一个弟弟真是万幸!不然她的人像摄影不知道又要玩出什麽花样来?
没错,一辆车载两个人,这样正好,一个姊姊已经够烦,我没心思再去照应其他兄弟姊妹。
「欸?」
我睁开眼睛,天空变成姊姊的脸。
「回家?」我说,其实不全然是问句。
姊姊伸出手,不是要拉我起来,是把收好的脚架小心地丢在我身上,我稳稳接过来,翻身起立。
今天的主要目的对姊姊而言当然是拍烟火──我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但对我来说是差强人意,没有从姊姊口中得到什麽正面的事实,不过还是可以推测这阵子以来学长和我的努力并不完全抛进水沟里,在她心里的学长至少不是完全光明磊落的对象。
因为隔天还要上课,姊姊要回宿舍,但她会先送我回家,可以的话,我比较想看着她走进宿舍,不过她很坚持要载我回家,我就没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力气。
机车一弯拐进巷子,家门越来越近,但速度分毫不减,不受保护的耳朵被风吹得发痛。
「你真……房崧磊……我吗?」
「啥?」残破的关键字传达不出姊姊的真意,我努力靠近姊姊,但还是什麽都没听懂。
一个紧急刹车在家门口,我终於清楚听到姊姊的声音:「晚安。」
我看着姊姊的机车消失在转弯处,脑中还转着她留下的填空题,不过下一秒就被我无脑滑开的手机画面夺走注意。
「两周後的星期天,她答应陪我去买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