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遗玉再无言语,三兄弟都知道老爹是默许了。
连老爹都答应,就算全家死命反对,远亦搞不好还是会一个人傻傻地骑马到王都报到;就算把他綑绑关起来,老爹搞不好还是会千方百计地把他救出来。
承如远亦自己所说,当他与老爹固执己见的时候,远风和远雅两兄弟只有乖乖吃鳖的份,谁也强迫不了他们。
远风懒得再辩,正确来说辩了也没用,拖着小弟以示不爽地大步走了。
清遗玉和远亦两父子还得接着摆平各自的老婆。
从大厅回到房间的路上,远亦速度缓慢,走得有点艰难,他几乎知道妻子的所有反应,她会含泪支持他,对於隐含的个中原由,他们夫妻俩因心知肚明,而从未提过,所以,远亦对妻子总有一分愧疚。
这一份愧疚是另一份愧疚的疮疤,远亦一直在逃避,不肯揭开。
屋中,弟妹已经不在了,妻子一个人一件一件折叠起远亦的衣衫,为他远行而准备。
这样端庄秀丽,却一往无悔的背影,已见过无数次,总会让远亦回想过去十数个寒暑,她坚忍温柔的等待,以及她第一次送到他手中残留着暖度的布香包。
「我很任性,对吧?」远亦突然道。
妻子顿了顿,没有答话,接着将手上的衣衫折叠好,远亦清楚地见到泪珠滴落到衣衫上,留下染深颜色的印痕。
「还很狡猾。」他补充。
知道妻子会二话不说的支持,远亦也二话不说地没找她商量,着实是个任性狡猾又糟糕的丈夫。
「世间安得双全法。」转过身,含泪而笑。「嫁给你时,我便明白不能太看重生死,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我永远愿意一无反顾地支持,只是……」
只是眼泪仍然止不住。
「我知你不想让殿下当年的心愿只是遗憾,那也是我的心愿,毕竟我一直看着你们……」
抬眼凝视丈夫,知心的支持、别离的伤痛、两难的挣扎,泪水滚滚而下,远亦揽过妻子低声道歉。两人总是避开提及那个人,整个清氏一族也避开承认某个事实,任想起时疮疤隐隐作痛,是他们没在最一开始就面对她。
全家人都在,一定会共桌的清氏一家,今天例外。
饭桌上只有清遗玉,远亦和远风媳妇三个人,太太气头上不想出来,大媳妇八成眼睛哭得红肿不好出来,三岁多的长孙女自然跟着母亲,另外两个儿子忿忿不平去了。
清遗玉抚了抚额吩咐二媳妇韶云,把菜分了分,各别送到大家房中吧!自己灰头土脸地回房继续承受老婆的怒气。
远亦则提了一壶酒、两盘肉,找两个弟弟。
找到两个弟弟时,远亦不禁由衷佩服远风,在那样怒发冲冠大步离开的情境,他竟还记得提两瓶酒。
而这个被佩服的家伙,看到大哥後,斜眼看他,阴阳怪气道:「摆平老婆,现在来处置我们两个,休想!」
「是呀!我还带了两盘肉呢!」
「这样哪够吃!?」远风歪歪嘴,显然找碴。
远风不愠不火,笑答:「所以说…这是我和远雅的份。」
「那敢情好,把我给饿死了,看你还怎麽到王都去?」
「二哥…是不可能忍受自己被饿死的。」远雅低声嘟哝。「况且,我们总该听听大哥想说些什麽吧!」
远风横瞪远雅,心里暗骂这个叛徒,到底站哪边!
远雅目露无辜地盯着远风,远雅和远亦虽年岁相差较多,但远雅的文武功课大多是远亦教导的,况且,远风有好长一段时间游历在外,对远雅来说长兄如父,在争执时,自然偏袒一些。
远亦为自己和远雅重新斟满酒(远风直接提酒壶灌的)。「我想说的大概都说了,也不必特别交代什麽,自曾祖父一辈,清氏一族为所爱之人建立一个安稳平和国家的祈愿,我算是虎头蛇尾了。你们两个可别像我一样。」
两个弟弟表情有些不同,眉间却同样蹙得死紧。远亦莞尔而笑。「我并非一去不返,你们…喝口酒,放轻松!」
「记着你今天说得这句话,如果一发现有危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
远亦乖乖点点头,心里却笑道:眼前的人虽这麽说,却向来贯彻不逃不避,挺着硬骨头死撑到底,要他说出这番话,难为了!
三个人,这一夜的有说有笑,不是真的笑。不是畅谈家国的抒怀,不是远风闯荡江湖前爽快的道别,一个是因终於做出决定一往无悔、视死如归,却为了不让其他两人担心以温柔包装的笑;其他两人则是不想让长兄徒增压力而勉为其难的笑。
第一次,他们知道原来亲兄弟间说话也可以如此辛苦。
「大哥、二哥,其实…我遇上紫藤了。」
「什麽紫藤?哪个紫藤?」远风差点儿没将刚要咽下的最後那口酒浪费掉。
紫藤此名,於新国鼎盛时期,随便在街上喊一喊,就有几个姑娘冒出来朝你招手,即便紫姬与李太后事件後,以此为名的人大幅减少,却仍然是「喜好名字排行榜」前几名,与「牡丹」、「芙蓉」差不多等级。
交友广阔的远风就认识几个「紫藤」,他当然明白远雅指的「紫藤」是哪个「紫藤」,偏想在惊讶之余,整治一下这个温柔体贴过头的弟弟。
「是那个要嫁给你,跑了的那个紫藤?是吧?所以呢?」
「……是。」
「你如何打算?」
「还用问!」远风藉着些许酒意,煞有其事地比画起来。「换上你最好的衣裳,梳个最帅气的发型,大摇大摆地到她面前,风流倜傥地问她:婚礼上放本公子鸽子,什麽意思!?」
远亦、远雅张口结舌,这根本流氓呀!流氓!根本逼迫人家再逃第二次嘛!
「对象若换作二嫂,二哥…你会这麽做吗?」
远风很认真地抬头思索一番,肯定回道:「不会。」
对远风郑重其事的模样,两人朗笑。
韶云是江湖名门出生,骨子里刚烈仗义,两个人就似两团火,两团火碰在一起,其中一团烧得太过旺盛时,另一团反而扮演着冷却的角色。远风气炸时,韶云可以制止他,以防他出手太狠;韶云失去理智时,远风会分析利弊,出奇招让对方十倍奉还。
不过,以上仅限於两人枪口一致对外,若是夫妻两个自己闹别扭,韶云可不是寻常女子,指望丈夫过日子,就算远风不要她,伤心难过一阵後,她照样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如此一来,远风就没辙了,如果不是诚心想解决夫妻之间的任何问题,一切免谈。
所以,远风一向装派头、吓吓对方、故弄玄虚的招数,万万不可用在韶云身上。
远雅简述和紫藤巧遇的过程,并表示打算暂时支持紫藤的选择。
远风歪嘴咬牙,一个大哥是这样,另一个小弟也是这样,总习惯先委屈自己,尤其远雅特别严重。
「紫藤姑娘并非绵软怯懦,想来也不致於吃亏。你与她能有这段巧遇之缘,是上天垂怜,定要好好珍惜。」
「既然如此。大哥,请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长长的睫翼低垂着,有种示弱祈求的可怜。
远风好似当头棒喝般地瞠大双目,原来还有这招!
远亦正是因为对於情感的执着胜过理智,才毅然决然,也因此,不论有心无心,比起远风气急败坏的讲道理、分析情势,同样以情感拴住他的远雅更为高明。
「我还有很多事情需向大哥请教,需要大哥的指引。」
「没错,你还有一个才三岁体贴可爱的女儿。」远风赶紧追加。
远亦仰望明月,是呀!这里也还有许多他放不下的人事物。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约莫三岁的女娃娃,不识愁滋味,大人话别离时,迈着小步伐,在一旁绕着圈儿一遍又一遍的走着,反正爹爹答应了很快就会回来,爹爹答应的事都有做到,不像二叔,只会骗人。
娃娃正这麽想着,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昰爹爹。
远亦抚摸女儿的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你要乖乖听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的话,知道吗?」
娃娃奋力地点点头,理直气壮地道:「一直都很乖的,说好爹爹回来,要带我骑马玩儿。」
「是是是,就你最乖!」远风也伸出爪子,将侄女的头乱摸一通。
女娃娃挥舞手脚挣扎一番,嘟嘴道:「本来就乖,二叔才不乖!」
女孩的俏皮模样,逗笑众人。
远亦将女儿交到妻子手中,郑重地向父母行礼话别:「父亲、母亲,儿子这就前去王都,父亲、母亲保重身体。」
老夫老妻两个点点头,几乎忍着不说话,这话一说,就不禁多想,免不了一阵哭哭啼啼,这不是唱衰自己儿子回不来嘛!
「远雅,你比远风贴心多了,父亲母亲,还有希儿,你就多关照些。」
「大哥也莫忘我与二哥所说的话。」
远亦微笑以诺,回身踏上马车的一刻,远风压住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大哥,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句话:『我希望我们是为了百姓而反,不是为了你。』」
当马车行驶的够远,远亦完全听不到妻女的呼喊时,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锦囊。
锦囊里是一片胡杨树叶与一封短笺。
锦囊是武定帝使者特意交给他的。
叶子主人与写下信笺的人早於十二年前病逝。
远亦知道这世上有两名女子真心爱过他:一个是他的妻子,另一个是这片叶子主人。
武定帝长公主——慧姬。
「小亦小亦,快来帮我!」
八九岁的女孩跳上跳下,试着鈎着树枝将自己中意的那片叶子给摘下来。
比他略小的男孩,顺着她的目光摘下自己觉得最好看的那一片。
女孩松了手,随之低头一看,有些失望。「不是我看中的那个,算了!这个也可以。」
「慧姬姐姐,你要这叶子做什麽用?」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叶子包在帕子里。「我要做成乾叶,放在锦囊里,提醒自己用得。」
「叶子能提醒什麽?」男孩歪着头,不大懂。
「胡杨树是非常耐寒、耐旱、生命力强的植物,我要督促自己也成为不畏艰难的人,这样才可以帮助父亲。」
当时的远亦并不是很理解女孩所说得话,只是觉得姐姐说话的神情模样与那个粗犷却亲切,坐在马背上气势恢宏发言的西戎王神态很是相像,他很喜欢这清氏一族所没有,令人充满神采希望的特质。
直到诸皇子斗争大势底定,确定西戎王将承继王位,把妻女接进王都时,慧姬一身劲装,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英姿成熟,目光眺望疆国山河的远方,对他道:「小亦,每个国家走上灭亡之路,就是王公贵族不思进取!父亲给我取名慧姬,就是期望我能如前朝的慧阳公主,忧国为民,我想成为父亲的力量,让百姓过上安逸的生活。」
宣誓也是道别,从出生一直相伴十年,两人一同看着父亲为家国大事奔波,过过军旅生活,被地方仕族威胁,受王公贵族忌惮……年幼如他们却已明白,身在王都执掌高位,只会更凶险艰难。
「小亦,你一定要成为能辅佐父亲的能臣,而我一定会成为能协助父亲匡扶社稷的公主我们…一定可以改变这个国家。」
自记事以来,慧姬不穿精工细绣的绫罗绸缎,不戴玲珑摇摆的珠环玉翠,她孜孜不倦,广览群书,深入乡镇,与百姓同乐同愁,她将国家兴亡视为自己的责任与信念,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坚持。
慧姬比她已经很优秀的弟弟更出色,性格也与西戎王更为相像。
很多人说:她生来是个女孩可惜了。
西戎王却不这麽认为,他以慧姬为荣,所有孩子中,最疼爱最信任的也是慧姬。
也许是爱屋及乌,也许是两人父亲的交情,比起自己的儿子,西戎王对远亦更为关切,第一次骑马是西戎王抱他飞跨上马的,那英挺姿态,在孩子的心里就是酷帅神武;首次提剑也是西戎王手把手教的,很严厉,却因他的以身作则,产生定要学成的憧憬;就连第一次陪他们几个孩子在黄沙地里玩得全身脏兮兮,也不是惯以优雅着称的清遗玉。
对远亦和父亲来说,回忆里的他们那样美好。
入王都一别後,远亦与慧姬相隔遥远,两人相见的机会锐减,平时皆以书信往来,可是书信中的词语,少数相见时的风采,远亦知道慧姬的初衷与那颗坚毅的心从未变过。
清氏与武定帝一直有一个默契:远亦和慧姬的婚事,只差两人成年与一个形式。
但是,慧姬成年,赴宴参加的清氏一族回到清州後,自王都传来的是长公主与中书令次子订婚的消息,以及一张只有短短八字的短笺。
不愿负国,只能负卿。
十五岁的清远亦,冲击之余,怀有被违背承诺的失落,不是很能明白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更糟糕的是出嫁不及半年的慧姬公主病逝,举国譁然。
远亦依稀记得慧姬公主的灵堂上,六神无主的自己,被皇后推到很前面的位子,应只有驸马能站的位子,他在那个位子几乎不吃不喝地守了三天,直到体力不支被抬出去。
而武定帝关在寝宫一月不出。
年近而立的远亦,已能厘清当时的心情,也明白为何在王都恭贺慧姬成年时,她比以往显漏了更多的女儿姿态,不是因为成年,不是因为久而不见,那是另一个道别!
她即将赌上了终身幸福的道别,只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的最後的自由。
慧姬公主的婚姻和大多数公主没有什麽不同,终究为了政治和国家利益。
中书令一脉自宣帝时期把持朝中大权,王都权贵与他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此人甚为狡猾,武定帝登基初处置了许多贪赃枉法的官员,可一直没有中书令牵涉其中的直接证据,几乎可说是王都周围三州的隐皇帝,动他,牵一发动全身,也不能保证他会做出什麽事。
或许因为如此,武定帝最後的下下策便是把最疼爱的长女下嫁。
二八年华的少女,应该和她的妹妹们一样穿着漂亮衣裙,在深宫中,有几分符合年纪的天真、向往和憧憬,可她却为家国父亲,甘愿赌上终生幸福,在最灿烂美丽的年岁香消玉殒。
慧姬生日宴後,两人独处时,不知道第几次在他面前宣告决心的一句话,於她逝後,如同咒语,不断回荡脑海中。
「我愿意为这个国家竭尽所能、一往无悔。」
他们自小一起嬉戏玩闹、读书练武,十五岁以前的远亦根深蒂固地认为,慧姬姐姐会是他的妻子,即便在她们少男少女的时代,是他们相聚最少的年岁,如今回想,远亦才知他对慧姬也许还不到真正的男女之爱。
相比对妻子一如一般男女的爱慕,远亦对慧姬更为贴切的形容应是钦慕。
因钦佩而仰慕。
这份钦慕也许可以进展为爱情,他们之间却无此机会,便成遗憾。
随着自己有妻有女,与慧姬的遗憾,又添了一份歉疚,好似自己获得了幸福,她却在阴冷的官廓中独自长眠。
武定帝在慧姬公主逝後一年,下令族诸中书令一脉,相关派系也跟着遭殃,包括与其关系密切的明州侯明氏,全诛九族。曾有人为此深感大快人心,可时至今日来看,此举导致当时王都周围三州、明州动乱,以及成为现今北方两州几乎拖离中央、自有军事政权的起因。
自此之後,武定帝作风大改,起初,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因长女逝世过於悲恸的失常,不过,他再也没有回复为百姓期盼的武定帝。
远亦凝视那小小锦囊,若说诏书是说之以理,锦囊便是动之以情。
锦囊里埋葬的是远亦与慧姬的深厚情谊,是慧姬至死也要守护的理想,是她对武定帝最高的尊崇和支持。
武定帝送来这锦囊,是不是代表他的心从未改变?远亦父子俩始终无法完全相信,当年的武定帝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若他是因为什麽而改变,兴许找出那个原因,还有挽回的可能。
远亦将短笺缓缓放入信中,清氏与武定帝关乎家国未来的情谊,是该有个答案了,否则,谁也无法前进。
慧姬姐姐,你为了想守护的人与国家,赌上了终身,甚至性命,我是应该与你赌上相同的东西,方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