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
亡灵法师躺在柔软的床铺，依偎着仆人的体温，眼睛半睁半闭。
「我在二楼窗户加装了警报系统。」他说：「音控的，这样你第一时间就会感知到入侵者。听到警报时马上离开，从後门到我的房间来，知道吗？」
「我每晚都会待在这里。」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法瑞斯特说：「能待在我身边，你应该感到荣幸。」
亚肯特的手指微微施力，穿过傀儡师的长发，缓缓按摩他的头皮。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不论是现在或死亡的那刻。」他说。
亡灵法师满意地点头。
「你有自觉就好。」他舒服地眯起眼，「真的遭受攻击，我有的是办法修好你，但我不希望你破损的太严重，有些损坏是不可逆的。」
「像管家那样吗？」
「管家？」法瑞斯特茫然地睁开眼睛，「……哦，那点程度，耗费一个月的时间就够了。」
亚肯特回想了最近一次看到管家时的模样。他的脸被挤压变形，头与身体分隔两地，四肢被炸得破破碎碎……他不忍再回想了，简直像看到自己凄惨的死状。
「他的灵魂状况如何？」
「受到法术污染，不能用了。」亡灵法师说：「除了泰利斯被我及时阻止，其他入侵者死前都自爆了灵魂，管家也因此受到波及。我已经销毁了他的灵魂，将他安置在客房里。」
「那麽，你打算再安置新的灵魂进去？」亚肯特问：「你会选择什麽样的灵魂做为他的核心？管家似乎不需要什麽特殊专长。」
法瑞斯特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调整了姿势。「如果情况允许，我当然会选择人工灵魂──就跟以前一样，那是最稳定的。」
「人工灵魂？」他的仆人吃惊地望着他，「你制造出来的？」
「我制造出来的。」亡灵法师骄傲地昂起头，「浓缩众多灵魂残渣为基底，加上我精心调配的灵识融合剂、稳定剂、控制核及运转核配方，再辅以傀儡术以及仿真意识，历经三年培养出的虚拟人格──至於人工灵魂最困难的肉体安置，我早已成功克服，管家并不是我唯一的作品。」
「真了不起。」亚肯特赞叹道。
亡灵法师满意地微笑，他的仆人终於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仰望他这麽多日子，总算有些开窍了。
「你想知道秘诀吗，仆人？」他问。
亚肯特点点头，漂亮的蓝眼睛闪着光芒。
「如果你表现良好，我可以考虑告诉你一些。」法瑞斯特说。
亚肯特凑过去，将亡灵法师整个人搂在自己怀中，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
「如果我表现得更好呢？」他轻声说。
热气吹拂在耳际，法瑞斯特不太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但没能从仆人紧搂的手臂挣脱出来；他没多久就放弃了，待在仆人的怀里很舒适也很温暖。
他转过头，望着仆人近在咫尺的蔚蓝眼睛。
「如果你表现得更好，我可以手把手传授与你。」他说：「但这得看你的造化。我今天交给你的工作，你做得如何？」
亚肯特思索着，手指一下下梳过傀儡师的头发。
「血液里有被黑魔法侵蚀的痕迹，但那需要时间发挥完整作用，并不是致死的原因。」他慢慢说道：「胸口的切伤深可见骨，她试图在伤处覆盖固化魔力避免大量失血，但有外力阻止她这样做──也许是心灵控制，她无法自由控制自己的魔力释放。那应该是在她的防御术崩解时就开始的，突破防御术的应该不是黑魔法……我在体表侦测到高浓度的神圣魔法，性质尖锐富攻击性，且跟她血液中的魔法波长不相符，也许那是她失败的开端。」
「是的，白魔法。」亡灵法师笑了起来，「靠着同类型魔力的亲和性渗入她的心灵防御，趁着她动摇的那瞬间夺取控制权，然後从内部强制解除。」
亚肯特睁大眼睛看着他。「但那是高阶白魔法！」
「没错，黑法师不受光明之神眷顾，几乎无法施展中阶以上的白魔法，这是许多人的刻板印象。」亡灵法师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事实上，神圣法师的训练课程中有一项就是黑魔法的施展。显而易见，你当然得了解面对的是什麽才能对抗他。既然白法师能够使用黑暗之神的力量，黑法师为了反制利用白魔法又有什麽奇怪的呢？」
「关键在於调和。」法瑞斯特说：「分配并控制你的魔法，转换并融合你的魔力性质。一天也不能荒废白魔法的练习，并想办法将神圣魔法元素加入黑魔法中，利用任何方法让它们并存，降低两者之间的排斥作用──如此，神圣力量就不会拒绝你的调动，你甚至能像个白法师那样治疗自己，当然这麽做还是会让习惯黑暗力量的肉体感到剧痛，因此我还是偏好使用自然魔法修补。」
亡灵法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话锋一转。「推理尚可，但你的检查仍然不够精确。」
「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完呢。」亚肯特小声咕哝。
「除了白魔法，我也使用了不少辅助性元素魔法混淆她。」傀儡师说：「她的失败在於轻敌。她在混乱之中把那外来的神圣力量归因於她的同伴，默许了它的靠近，却没想到那同样可能来自於傀儡师之手。也许她忘记了，傀儡师法瑞斯特在成为黑法师前，曾经是个比她更优秀的神圣法师。」
亚肯特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他轻声说：「你的老师是泰利斯，海瑞金学院的神圣魔法导师。」
「但如今我已成为伟大的亡灵法师。」傀儡师说：「而他躺在我的客房，即将成为滋养我魔法的珍贵材料。」
亚肯特安静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亡灵法师灰败的长发。
「他对你好吗？」在法瑞斯特快睡着的时候，他突地问了这句话。
法瑞斯特睁开眼睛。
「他为了栽培我顷尽了全力。」他说：「他曾说过我是他最好的学生。这是当然的，从入学到毕业我总是拿第一名，人们都说我是天才，天生的法师……」
亡灵法师的眼神变得空洞，像是陷入回忆里，没注意到仆人灼灼的目光。
「那段时光是很不错。他毫无保留，将自己的施法诀窍及研究成果一步步传授给我……我那时有些受宠若惊了，还没毕业就能免费得到针对三级神圣法师的训练；他连推荐函都写好了，打算等我一毕业就直接让我参加升等考试，加入他的研究团队。」
「你一定对你寄与厚望。」
「应该是的。」法瑞斯特承认：「其他老师也表达出带领我的意愿，但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到像他那样，毫无保留的，将能给的都教给我……」
不知不觉地，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法瑞斯特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乾燥的喉咙让他感觉不适，於是他起身从床头的水壶里倒了杯水。
他的仆人撑着下颚，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你伤心吗，法瑞斯特？」他突然问。
伤心？
法瑞斯特愣了愣。强大的、控制一切的傀儡师法瑞斯特，伤心？
他甚至根本不认识这个词。
「你很伤心。」亚肯特肯定地说：「尽管你刻意忽略，但他的死确实带给你不小的打击；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麽铁石心肠。」
「一派胡言……别把我和你们这些凡人相提并论！」亡灵法师厉声说。
「别固执了，法瑞斯特。你只是表情僵硬了点，嘴硬了点，但你的反应我都看在眼里呢。」
亚肯特伸出手，亲昵地抚过他的鼻尖。
「就在刚才，你的呼吸加重，变得急促零乱。」
随着话语倾吐，他的指尖缓缓移动，轻触上亡灵法师脆弱的喉结。
「声音低哑，说话节奏变快，掺杂着不自然的停顿。是不是觉得喘不过气？为了缓解不适，你缓慢频繁地吐息……」
仆人的手指接着上移，按上他的唇缓缓摩娑。
「换气时，你的嘴一直是开着的，说话途中也不曾吞咽口水或稍事休息。是不是觉得喉咙乾燥？但你一直没发现自己异常的说话状态，你的注意力涣散，心神不宁，眼神毫无焦距，混乱又茫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麽事，只是下意识按着心脏。我猜你觉得胸闷，但把那归因於不久前那场剧烈的战斗以及修复动作的後遗症，是不是？」
法瑞斯特瞪着他。
是的，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的仆人是如此了解自己。他觉得自己被毫不留情敲碎了外壳，被迫暴露出柔软的内里，他想挣扎，但落在上头的抚摸却温暖得让他无力反抗。
亚肯特，他在心中默念，那是他的仆人的名字。亚肯特‧狄帕斯欧，总是为他准备好一切，精准地提供帮助，带给他意外与惊喜……如同他的傀儡们……
不，他跟他的傀儡们不一样，和他的管理者也不一样。不会再有人这样看着他了──不是看着傀儡师或堡垒的主人，而是看着法瑞斯特，那个不会有任何人在意的法瑞斯特‧凯尔冯斯。
就算只是伪装，但此刻，他切切实实感觉自己被注视着。
他以为他不需要的，那里头包含着太多连他自己也舍弃的东西……但为什麽他会觉得温暖呢？彷佛身陷梦魔制造出的美梦里，迟迟不愿苏醒。
仆人的手最後贴上他的胸膛，嘴唇覆在他的脸颊，亲吻般轻轻开合。
「你的这里在哭泣，你不知道吗？」
手心散发的温度以及能量稍稍缓解心脏的疼痛，那是他所熟知的仆人微乎其微的平凡魔力。但很快的，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有水珠在里面转，他的心脏好像被绳子绞在一起，变得更不舒服了。
「我很悲伤吗？」他张了张嘴，艰难地问。
「是的。」亚肯特肯定地说。
法瑞斯特揪紧自己的睡袍。
是悲伤吗？这种抽痛的感觉，是悲伤吗？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是悲伤吗？
是的……似乎是的。他想起来了，在很久以前，他还是那些悲惨的弱者中的其中一员时，他也曾被那些可笑的情绪影响，只是他几乎遗忘，这些不适从来没让他联想到那边去。
法瑞斯特重新体会了一会自己的状态，似曾相识，却又异常陌生。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剥离出来，看着另一个自己，心想着，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仍旧会感到悲伤的吗？但实际上，他本身一点感觉也没有。
有症状，却没有自觉；像陷入昏睡的绝症患者，只有旁人看得清他的死亡。
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完全摆脱掉弱者的包袱。
这不是件好事，这是很糟糕的事情。强大的傀儡师法瑞斯特不该拥有任何他不允许的情绪！那些软弱的凡人才有的东西──难过？悲伤？哈，那一点用也没有。只要能强大到让世界顺着自己转，自然也不存在那种无用可笑的状况。
但他的仆人似乎不这麽想。
他的语气轻得像怕震伤他，眼神非常温柔，像看着极为珍视的东西；他的唇边噙着柔和的笑意，让法瑞斯特联想到温暖的阳光，却又让他的心脏彷佛紧缩起来般，泛着阵阵酸楚。
他喜欢自己这样。法瑞斯特想。一瞬间他不可理喻地感到安心──应该糟糕透顶的事情似乎没这麽严重，他的仆人并没有看轻他，尽管亡灵法师知道自己出了多大的差错──他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他得控制好一切才行；但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修复，而他对此感到自信。
他知道，他总是能控制好一切的。
亚肯特将他揽回身旁，轻声叹息。「你不该杀死他的。」
法瑞斯特转头盯着他。「你觉得我残忍吗？」
「我只是为你感到难过。」亚肯特说。
「我不得不这样做。」法瑞斯特说：「不这样做他会一直阻挠我。他会想尽办法闯进来，破坏我的实验成果和材料……而我可是傀儡师法瑞斯特──不再是当初那毫无力量，因为一点成绩沾沾自喜的学生了，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没错，你很强大。」他的仆人温和地望着他，「但为了什麽？法瑞斯特，你究竟想用这些力量做什麽呢？」
那瞬间，亡灵法师又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我得到了坚固的堡垒。」他苍白地说，「我有忠诚聪明的仆人……」
「然後呢？你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爱你的老师──」
「他们不是真的爱我！」法瑞斯特大叫起来：「只是爱我的天赋而已，所以我一开始学习亡灵魔法，他们就离我而去！」
「没有人想跟死神做朋友，法瑞斯特。只要你维持当初的样子，他们还是会在的。」
「但我……我没办法，我必须这麽做！」
「为什麽？」
「为什麽？」法瑞斯特喃喃复述，「这需要理由吗？想变强，想控制一切……而我做到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不是这样，法瑞斯特。」亚肯特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什麽表情？」
「沮丧和迷惑。你拼命找理由，但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亚肯特扶起他的下巴，逼迫亡灵法师直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吗？我不在意你强大或软弱，我想要你自由地活着。」
法瑞斯特瞪着他。「我向来是自由的。」
「不，你不自由。你被困在你制造出来的堡垒里，做着不想做的事，不知道自己快乐或伤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
亚肯特温柔地拭去他的泪水。法瑞斯特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亚肯特轻声说：「你想检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你觉得你不该哭泣，不该软弱，你要将你剩余的情感都扼杀掉，是不是？」
亡灵法师瞪着他不说话。
温情攻势？肯定是的，他想抓住我的弱点。法瑞斯特想，他想将我一举击溃，多麽天真愚蠢，如果这方法行得通的话，傀儡师就不会是傀儡师了。
亚肯特认真地望着他。法瑞斯特从没在仆人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表情，这让他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法瑞斯特。」他说：「我从不希望你哭，但不是以这种形式。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认不得你了。」
仆人专注的蓝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让傀儡师移不开目光。
「什麽意思？」他问。
「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位法瑞斯特。我不会再对你温柔，不会再安慰你，没有拥抱或关心，也不会再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我说过会送给你很多很多……那些东西，当然也不会有了。你视为敝屣的东西是我的宝物，那些东西不见後，我也就不爱你了。」
「爱？」法瑞斯特难看地笑了起来──那原本应该是个讥讽的笑容，但泪水柔和了它尖锐的轮廓。
「给傀儡师的爱？不，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也不需要；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听话。」
「当然。」亚肯特迅速接道：「如果你仍将我视为你的傀儡的话，你可以这样做。但你会非常後悔的……一旦你失去我，任凭你再怎麽努力，我也回不来了；而你再也不会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