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的兴趣是慢跑,因为慢跑是可以独自进行的活动之一;而且,慢跑这种运动的量跟时间是成正比的,在没有战斗的闲暇时间,又找不到训练的对手时,慢跑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那扇用来通往外界的圆门後方还有许多分岔的道路,里斯将外套绑在腰间,脱掉军靴换成便於跑步的鞋子,简单的拉筋之後,他以宅邸大门为起点直直向前。
宅邸被一座茂密的森林所包围,位於山丘之上的豪华建筑,不管跑到多远总是能抬头就找到回家的方向,里斯常常随性地跑进森林里任一处,稍作休息之後再折返回去。周围的森林相较於外面的地区几乎是非常安全的,不知道是否有圣女的力量守护,从来没有战士回报在宅邸周围发现敌人。
空气渗着一股恰当的湿润,微凉的气温让汗水很快地散掉,阳光穿透树荫洒在土地上,形成斑斓的点点光晕。踩过一层层树叶的触感,温和的微风,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随着脚步规律地轻声喘息。里斯用身体感觉自己的存在,用身体认识所处的环境。
他喜欢透过运动带来的愉悦让心情变轻松,可以忘掉烦恼,享受呼吸。
这阵子,很久没有感觉这麽放松了。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称不上湖泊规模的池塘。
里斯脱掉被汗水浸湿的暗红色背心,把它泡到水里搓洗几下,用力反转拧乾衣服并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身体。他用双手捧起清水洗脸,水珠从他的胸肌之间流下,因为运动而微微发红的精悍肉体在水面上映迷人的结实。作为一名战士必须自我要求体能和体态的高水平,里斯从来不松懈这点。
他将衣服晾在树枝上,右掌心冒出一团火焰,用自己的火焰之力将水气蒸乾。操控火焰的力量很方便,除了用来烘乾衣服,有时肚子饿了打猎到动物还可以立刻烤来吃;这份火焰不会伤害到他的身体或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他可以决定要燃烧到哪种程度。就像其他在涡中觉醒特殊能力的连队成员,这份力量是从他们亟欲存活下来的渴望中诞生出来的,由他们的意识主动控制该如何使用这种能力。
「好,难得天气不错,从另一条路回去吧。」
上衣很快就乾了。里斯穿回衣服,从分岔的小径往森林的另一处跑去。
这条林间小路比主道路窄许多,地面也较不平坦,离山崖很近,只要往右侧看就可以看到山谷下的森林。里斯用几乎是散步的速度慢跑,以远方的景色作伴。
拐过L型的弯道,某个东西进入他的视野。
山崖边最高的那棵树上有一个人,身躯趴在树枝上,衣摆自然垂下。他认得那套衣服。
「……艾茵?」
里斯停住脚步,喘了两口气,然後往那个方向跑过去。
光晕筛洒在身上,少女在温暖的光照之下熟睡。
细细的发丝随风飘动,深紫色的睫毛在脸上留下长长的影子,像个熟睡的婴儿吐出安稳的呼吸声,慵懒的猫耳少女在离地三公尺高的树枝上巧妙地维持平衡。
他恍惚地看着她的睡脸。没有心理准备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她,原本就加快的心跳现在跳得更剧烈了。
艾茵浅浅地微笑了,微启的樱唇似乎发出细弱的呓语。
里斯想要听清楚她的梦语,悄悄走近。鞋底的小树枝受到压力而「啪」地折断了。艾茵也被这一声「啪」断了梦境。
明明就算不小心吵醒她也没什麽好紧张的,里斯却十分不知所措,犹豫是否要马上离开。她缓缓张开失焦的双眼,看见一名处在阴影之中的男子。
「……弗雷特里西先生?」
心中的慌乱瞬间被她的话语冻结。
里斯的脊後窜上发麻的凉意,胸口被那古怪的感觉打了一击。
当他还愣在被误认是另一名男子的尴尬,艾茵眨了几次眼睛,终於清醒过来。
「……咦?……里斯先生?」
艾茵想起来刚才自己喊出别人的名字,羞耻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重心不稳的身体晃了一下,失去平衡向後翻倒。
「呀!」
「小心!」
里斯伸出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艾茵的头发上沾着树叶和小枝条,慢慢张开绷紧的眼睛,然後慌张地说:
「对、对不起!刚才我没睡醒……」
「没关系。你没受伤吧?」
「是、是的!谢谢你。」
艾茵扶着他的肩膀,双脚重新踩在地面上。
原本就觉得她是个纤弱的少女,没想到艾茵比他想像的还要轻上许多。他的身体深刻地记住了她的重量与触感,被她的手指触摸过的地方所留下的强烈感觉正发烫似地让里斯无法集中思考。
「那个,请不要告诉别人……」
被人看到在树上睡觉,好像让她觉得很丢脸。
「我不会说的。倒是你要小心一点,女孩子还是不要爬那麽高吧。」
「谢谢你的担心,我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不会那麽容易从树上掉下来。刚才真的是没睡醒……」
十分羞耻的艾茵匆匆转移了话题:
「里斯先生怎麽会在这里?」
「我在慢跑,刚好经过罢了。你平时都在树上睡觉吗?」
「不、不是常常啦,偶尔当我想要一个人思考的时候,我就会到这里来眺望远方。这里的景色很漂亮,而且这棵大树会让我想起故乡的森林。」
「你的故乡,是什麽样的地方?」
里斯也想起自己的家乡。那座被魔物威胁的小镇,是否还安在呢?
「它座落在一片很美丽的大森林之中,比山崖下那片森林还要大上四、五倍吧。有一棵在山坡上的大树可以看见整片森林的景色,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就像这里一样。」
语毕,艾茵被自己的话语勾起回忆,反而让她的眼神牵起一丝哀伤。
「不知道大家现在过得好不好……」
第一次看见艾茵露出这种沈重的表情,让他相当诧异。
以为任何令人难过、令人愤怒的事情都不会侵扰她的心,但是那开朗的笑容底下,却有着等量的烦忧吗?
(这种时候,该说什麽才对?)
他不是一个善於主动攀谈的男人,就算需要对话,对象也几乎都是男性,可能因为任务需求而跟女性工程师说过几句话,但那根本不能作为经验。更何况现在并不是在连队里面,也不是在作战。就连该不该说话都不明白,里斯苦恼於自己不擅交际的个性。
沉默了几分钟,艾茵再度开口:
「那个,我想在森林里多待一会。如果里斯先生还有事,不用在意我没关系。」
看见那个表情,里斯不可能就这样点点头离开。明明不是爱管闲事的个性,却直觉明白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她的身边。
他默默地坐在艾茵旁边,背靠着树干。
艾茵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对方与她四目交接的同时,就匆匆转移视线。
「如果你又从树上掉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我不会……」
她的表情变得古怪,不知道联想到什麽令人害羞的事情,脸颊顿时涨红。
「怎麽了?」
「恰巧想起来曾经也有过从树上掉下来的经验……」
「什麽,那你没事吧?」
「嗯,还好那时候弗雷特里西先生救了我,不然应该会摔伤吧。」
弗雷特里西。刚才确实听见她的梦话喊出这个名字。
那个男人是自己的後辈,在他们还是训练生的时期指导过好几次,与沉稳寡言的哥哥伯恩哈德相反,拥有独特的领袖魅力的弗雷特里西很快就能融入团体的气氛,成为众人的中心人物。
「在这附近的森林吗?」
「不是,还没有来到这里……是在我还活着时的事。」
艾茵的羞耻之情从脸上消失,带着淡淡的忧郁。
「有一天连队的人来到我的故乡,杀死了守卫森林的战士们,将重要的宝珠夺走了。我想要帮忙而赶往战场,却还是什麽都没能做到……本来以为自己也会被杀死,是弗雷特里西先生阻止了其他人。」
连队为了完成回收混沌元素的任务,对当地世界的生物或居民来说就是侵略者。在战场上的里斯忠实执行命令,排除眼前的敌人,对战斗一事毫无疑惑。也许是因为他未曾遇过像艾茵这样可以沟通的异界者,他从来没有考虑回收混沌元素会对异世界居民造成什麽影响,如果今天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里斯也会跟那个男人一样同情敌人、做出帮助敌人的事吗?
「不滥杀无辜这点,很像他的个性。」
「是这样吗?」
「啊啊,要说连队里的好好先生,我想非他莫属了吧。」
听到里斯的回应,艾茵就好像是自己被褒奖了一样露出高兴的表情,头上的双耳活拨地动着。
「话说回来,今天是我第一次跟里斯先生说话呢。」
强风吹乱艾茵的长发,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阳光渐渐弱了下来,远方的天空带着一抹紫彩。
「从弗雷特里西先生那边听说过你的事,一直在想里斯先生会是什麽样的人。」
「不过,太好了,里斯先生也是个好人。」
她的笑容几乎跟那一天初见的灿烂一样美丽。霎时间世界停顿下来,时间也缓慢地感受不到流动。发烫的激情袭卷他的思绪,高鸣的心跳声使他无法听清楚对方说了什麽话。他没办法移开目光,只是傻傻地注视艾茵的脸。
艾茵发现天色开始变暗之後,便先行向里斯道别。
他留在崖边,远望着郁绿的森林被染成一片壮丽的橙暖。
『你喜欢艾茵啊,前辈。』
脑中响起阿奇波尔多的话。里斯的胸口怦通怦通地静不下来。
「喜欢」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到现在还不是很了解。
但此刻浮现的想法,让他好像更明白什麽叫作喜欢上一个人会有的心情。
——想要守护她。想要守护艾茵的笑容。
一旦肯定这个决心,恋慕的热度又开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