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睡在黑暗之梦，永恒使时间停止流动，只有无止尽的安详。
直到黑暗起了变化。
一颗暗红色的血珠从黑暗中的泥浆浮出，接着又一颗，然後往上空飞升，彷佛一场闇之逆雨。我知道那逆雨不是别的东西，正是黑暗本身。
宁静终止了。
库勒尼西的理智因力量失控而逐渐崩坏，他站在横屍遍野的广场上，发出自己听不见的笑声。深渊眯细了三双妖眼，看着库勒尼西的发狂而笑。
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城市警备队获报半小时前发生的异常事态，重装赶向广场中心。他们震惊於眼前离奇死亡的大量屍体，然後发现一名「生还者」。
「喂！你没事……」
一名队员伸出了手，话还没说完，头却飞往十阿尔雷之远的民房外。
「哇、哇啊啊啊！」
他身边的队友恐慌地退开跌坐在地，其他人立刻拿出武器，枪口全指向库勒尼西，队长命令不可以轻举妄动，下一刻，身旁两名队员毫无预警地被一股力量切开身体，鲜血如喷泉涌出。
库勒尼西只是站在原处，露出一副失魂的笑容。
「怪、怪物！开枪、快开枪！」
一听到指示，十几名枪手毫不犹豫地扣下板机，激烈的枪火卷起浓浓烟雾。待队长举手示意停火後，他们愕於烟雾後的景象。
子弹围成球状的铁壳停滞在空中，弹头慢慢旋转它的方向，然後库勒尼西轻轻地说了一句：
「去死吧。」
子弹射向四面八方，击中警备队的身体和建筑物的外墙，子弹彷佛不会用尽似地疯狂扫射，库勒尼西张开双臂大笑，叫着「所有人都去死吧！」惨烈的哀叫声和破坏声像在回应他的期望一般，地狱乐章不绝於耳。
幻兽带着牠那令人不舒服的笑意，自言自语道：
「我会完成你的愿望，完成那个黑暗世界……」
「不！那不是我的愿望！」
库勒尼西冒着冷汗，惶恐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场叫喊。那里没有血流成河的肉山，或是被破坏的废墟城市，只有一个冻结的空间静止着。
「那就是你所期望的，我只是让你『看见』罢了。」
「骗人！我没有这种期望！这麽可怕的事，我怎麽可能期望它发生！」
「真的完全没有吗？」
幻兽出现在身後，卷曲奇异的身体。
「难道你能否认，你丝毫不憎恨这个世界吗？」
库勒尼西一时语塞，幻兽接着说：
「现实也好，梦境也好，全部都毁掉吧；这不是你一直以来希望的事吗？」
「我并不想做这种事……这麽可怕的事……」
「但这就是你的力量。你办得到。」
「住口！不要再说了！」
少年痛苦地摀住双耳，猛力摇头，拒绝去听牠所指出的「真实」。
「我才没有希望世界毁灭，我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对，就像正常人那样，我只要一个普通的生活就好了。」
「但你不是正常人啊，库勒尼西，从你出生後就不是了。」
幻兽刻意强调了这件事。
「承认这一点吧，你注定无法活得像普通人一样，永远不可能。」
「你闭嘴……闭嘴……！」
长发盖住他的脸，他的声音微弱地难以听见。
幻兽的身体逐渐模糊，但牠清楚地给他留下一句誓言：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不论你活着或是死亡。库勒尼西，别忘了……」
布劳与圣女之子从暗房出来，今次的仪式已经结束了，但被唤醒记忆的对象，迟迟没有从房间中走出。
开始焦虑不安的玛格莉特，走进房内寻找库勒尼西的身影，最後发现他跪在房间中央，抱着头蜷缩身体不知道在恐惧什麽，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库勒尼西？」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注视着玛格莉特。
「恢复记忆的仪式已经结束了，为什麽留在暗房里？这次回想起了什麽吗？」
玛格莉特的手贴在他的背上，从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生出一股无名的厌恶。
「够了，不要再问了。」
冷酷的声音让她震了一下，库勒尼西的表情也变成像冰雪一样寒冷。
「就算你知道又有什麽用……」
虽然只有浅浅一笑，可是那个笑容充满了嘲讽、不屑、仇视的黑暗情感。
「怎麽了？库勒尼西，为什麽用那种态度说话？恢复第三次记忆後你就变成很奇怪，那时候你也不肯告诉我任何事。」
「你还想要做什麽吗？就像曾经对我跟父亲做过的那样……」
「你想起什麽事情？库勒尼……」
「我亲手杀死了父亲！」
库勒尼西突然打断了她，发出从来没有过的音量对玛格莉特大吼。她不仅被他的声音吓到，也愕然他正说出的真相。
「你这麽想知道，在你死去之後我们发生了什麽事吗？那我就告诉你，我杀了父亲，我内在的黑暗催促幻兽杀了他啊！纵使我没有期望事情发展成那样……不，也许我在心底深处是恨着他的吧，当他的屍体出现在我眼前，我只是木然地接受这个事实，丝毫感觉不到悲伤或痛苦。」
他猛然站起身，不稳的身子向後退了几步，幻兽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後，支撑库勒尼西的重量。
「什麽……库勒尼西，你到底在说什麽？」
「我杀了父亲，你没听见吗？我还害死了好多无辜的人，看着那样和平的光景，明明我只是很羡慕、很忌妒，并没有打算要毁掉一切的……最终我还是杀了难以尽数的无罪的人们，用幻兽的力量……不，是用我的力量。我根本是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啊！」
善良的库勒尼西对於那些被自己虐杀的人们，背负了她无法想像的罪恶感。恢复的记忆打开了库勒尼西心中的潘朵拉之盒，快速膨胀内心的黑暗，不断侵蚀他。
听到孩子自称是杀人犯的狂言，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对方眼中的黑暗与他具有的混沌力量，再再揭示了他所说的是事实，她完全没有预期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库勒尼西……我……」
「不要过来！」
低着头的少年带着敌意对她吼叫，玛格莉特伸出的手停顿在空中。
「为什麽你要做那种研究……这十六年来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喘息，无论是现实或梦境；到底哪一边才是幻影，去分辨也毫无意义了……如果你不要执意进行被禁止的研究，父亲也不会变成那样……我也不会……都是因为这股力量，如果我没有这股力量就好了。我根本不想变成这样啊！为什麽你不让我乾脆因病而死……！为什麽要生下我！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一直相信自己为了孩子，才甘愿做出这麽多牺牲，她根本没料到，自己给丈夫和孩子带来多深的痛苦。说到底，结果是对研究的自我满足。懊悔、愧疚、悲痛、自责，心碎的玛格莉特紧摀住嘴，沉重的泪水完全无法停下来。
「说什麽不会再让我孤单……明明就是你害我孤单一人的……如果你不在就好了，没有你的话，我也不会变成这种怪物的吧——」
忽然，原本在他身後的幻兽转眼间出现在玛格莉特的面前，牠张开了巨大下颚，想要将她吞没。
玛格莉特并不是没有看到眼前的威胁，但她毫无反抗的意志并闭上了双眼。如果自己的死亡可以让孩子心中的痛苦平复一些，那就算是被杀死十次、百次，她也心甘情愿——
「你在搞什麽啊！」
耳边传来一名男子的怒吼。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看到幻兽如蛇般的躯体被切断了一部分，那三对弯曲的眼睛像是发怒一般，恶狠狠地瞪着闯入的罗索，失去的部位如错觉一般又再生了。正确地说，是恢复原状。库勒尼西不悦地看着这名搅局的外人。
「谁啊……为什麽要帮那个女人？」
「哼，称呼自己的母亲『那个女人』吗？不过就是个刚断奶的小鬼。」
「我才不承认她是我的母亲。」
少年冷淡的回应。
比起听见孩子说想要杀了自己，被否认身为母亲的资格，更让她受到强烈打击。看着在罗索身後哭得不能自己的玛格莉特，加剧了库勒尼西的烦躁。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走开。」
「罗索，你不用护着我……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问题，就算被自己的孩子憎恨，被杀死我也没有怨言……」
罗索将头上的护目镜拿起来，戴在玛格莉特的眼前，在原本一片漆黑的暗房里就要费神才能勉强看见对方，护目镜的深色镜片更是完全遮蔽了能见之物。
「你没有怨言，我可有怨言。」
玛格莉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麽，对方已经冲上前。
「别来碍事！」
厅到主人的命令，幻兽瞬间移动到罗索的头上，罗索服用了手中的药丸，眼神随着力量的满溢而充斥着狂色，他的行动丝毫不受黑暗影响，清楚地看见库勒尼西与幻兽的位置。
幻兽向他袭来的同时，全身充满超人力量的罗索，双眼已经捕捉到幻兽的下一步行动，锐利的手刃刺中对方的躯体，喷出奇异颜色的血液，但手中的触感倏忽消失，从背後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在罗索回避之前，巨大的尾巴猛然一扫，他重重地撞上墙壁。
「挺有一套的嘛。」
罗索咳了几声，将嘴中的血吐在地上，从口袋取出一把手枪型的小型注射筒，将其中的液体注入身体，伤势竟以不可能的速度恢复了。彷佛未曾受到攻击一般站起身，他再度发动攻势。
库勒尼西召唤出其他异世界的魔物，除了幻兽，牠们对罗索来说只是一群杂鱼大军，不足为惧，却制造了空隙让幻兽有机可趁。
巨大的下颚咬伤了他的腿，他无视腿上的伤势也仍保持高速移动，罗索试图切断对方下一刻所处的空间，但幻兽又立刻躲到另一个空间，对牠造成的伤害，几乎是毫无作用。
「那股力量……你也是人体实验的受害者吗？」
不论怎麽看，罗索的力量都不像是人类能够拥有的上限，少年很自然地有这种疑惑。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臭小鬼。」
他极度不屑地呛声。
「这可是我自愿拼上命也要获得的力量啊！」
罗索大吼，也许是被库勒尼西轻率的发言激怒了，他的速度突然明显提升，幻兽本来以为啃住他的左手臂，却忽然被口中那只手刺向头部，牠来不及逃开，空间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斩断，三双妖眼有两双被手刃刺伤，无法像刚才那样马上恢复。这次罗索是真正刺中了牠的空间。
「什麽嘛……明明这种力量除了杀戮和破坏之外，一点意义也没有啊！」
库勒尼西自暴自弃地对他吼叫，伴随着他的声音，更多异界生物被召换至此，相较於刚才的魔物，这次有更多体型庞大、力量强壮的敌人，其中包含了名为双头犬欧尔多斯的强大魔兽，即便在星幽界的仿制，牠们也是拥有特殊力量的魔物。
欧尔多斯的两颗头颅对着罗索吠叫，拥有尖牙的下颚流出饥饿的唾液，双头犬压低身躯，强劲的後腿踩碎了地板向前猛力扑跃。
「像你这样的小鬼是不会明白的。」
面对更加强大的魔兽也毫无畏惧，罗索向侧边移动躲过敌人的扑击，同时以非人的速度向欧尔多斯的双头劈下手刃，魔兽自爆似地喷出大量鲜血，震耳的嚎叫声彷佛撼动整栋宅邸。
库勒尼西将魔兽的屍体送回牠原本的世界，然後再唤出新的魔物。
能够连结异界的库勒尼西，自由穿梭於空间的幻兽，与可以斩断空间的罗索，双方就像是最强的盾与矛，无法比出优劣，在高速攻势下迸发出火光，无止尽地耗损力量，战斗要直到双方都用尽力气、两败俱伤才可能结束。
玛格莉特仅能从声音确认两人起了非常大的冲突，哪一方占了优势，哪一方受了重伤，她没有勇气拿掉护目镜，只能这样一直默视他们。她的思考仍冻结在库勒尼西所说的话语上。
到底是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住手！你们在神圣的暗房做些什麽啊！」
查觉到骚动而赶回来的布劳大声喝止了他们。其他夥伴也接连赶到。
「哎呀、哎呀……小夥子们闹得可真是厉害啊。」
阿奇波尔多的枪技在同伴之间是数一数二的高明，大口径的子弹精准地在罗索脚下划出一条弹痕，示意他不要再前进。
「总之你们都先冷静一点，有话坐下来好好谈。」
布列依斯的圣剑一挥，暂时封印了库勒尼斯的混沌力量，那是身为审判官的他独有的特殊能力。
「都已经是死人了，还想要再死一次吗？」
贝琳达身後的死灵大军镇压住暗房内的魔物，幻兽以外的所有妖魔都被歼灭。
战斗被介入，让两人不得不停战。
布劳不顾温和有礼的青年形象，慌张激动地派遣使魔修复暗房的毁损。人偶穿过在门口围观的其他人，走到库勒尼西面前。
她如往常一般带着那无机质的面孔，玻璃珠的澄澈双瞳直透少年的内心，令他不寒而栗。虽然看起来和平常的人偶别无二样，库勒尼西却清楚明白她在发怒。
从背脊传来的凉意顿时让他冷静下来。
「我……我……」
眼前一阵昏黑，也许是力量使用过度，库勒尼西的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弗雷特里西赶紧将他扶住，幻兽融入黑暗中消失了身影。
「你还好吗？玛格莉特？」
注意到她坐在暗房的一角，伯恩哈德的手搭上女子的肩膀。
玛格莉特的身上没有受伤的迹象，但似乎受到很大的精神打击。拿掉罗索的护目镜，她的目光也是空洞无焦，听到对方的询问，她恍神地回覆自己没事。
「喂，罗索，你的伤……」
「没事，你们带着那小鬼快滚吧。」
现阶段不适合让这两方人继续凑在一起，一部分人带着库勒尼西离开暗房，另一部分人留下来帮忙布劳收拾残局。
玛格莉特的视线追着库勒尼西，而他连回看一眼都没有。
「你们还能走吗？马库斯，麻烦你带他们回房间。」
戴着面具的男子无言地点了头，看在对方是不会罗嗦些什麽的马库斯的份上，罗索老实地让他搀起自己。
玛格莉特回过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两人身後。
「这种小伤休息一下就好了。」
罗索躺在床上说道。马库斯明白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什麽话也没说就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面容憔悴的玛格莉特，跪坐在床旁边。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这麽做？」
好不容易停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就说吧，我会让你为我哭泣的。」
「这种时候，你还在说什麽啊，大笨蛋……！」
玛格莉特用手掌擦去哭痕，却又从眼眶涌出新的泪水。
罗索的手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
「为什麽要为了我而战斗……」
「因为你是……」
他迟疑了一下。
「……我最重要的研究夥伴。」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般人会为研究夥伴做到这个程度吗？不，对象是罗索的话，也许有可能。对於难得有一个能在共同的高度上谈话的对象，说不定他是出乎意料地珍惜。但这个理由会是罗索行动的原则，玛格莉特并不完全相信。
在她想追问下去的时候，疲惫的罗索已沉沉入睡了。
看着睡着的罗索，玛格莉特不禁自问为何自己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如果当时自己追上库勒尼西，那孩子愿意再听自己说话吗？
她没有信心不会被再次拒绝。
也许，正是内心的害怕不安让她逃到了罗索这里。是她害孩子变成罪人的，真正的罪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但就算开口道歉，似乎再也没有被原谅的资格了。
玛格莉特的手指抚上他脸颊的伤痕，那是在刚才的战斗中留下的。
听着罗索安稳的呼吸声，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是她的一场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