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走了之後,莫再回来。』
有多少燕离巢,北去而不还。苍山一缕霞烟划破天际,在轻浅色彩中渲染一抹艳丽。
孤燕单飞,斜影成隽。
依稀记忆里有那个人,漫漫长夜,与君纵歌笑酒。
『明浩,你我相逢一场,我是真心地劝,去不得。』
『去不得,也得去。』
当时他是这样告诉你,豪迈笑容中带着一丝无奈。於是你不再答腔,传来笔墨纸砚。
振笔挥毫,清风洒然,几行字句呈现。明浩接过那纸还湿润的墨书,静看一会儿,回以从容微笑,仔细将这笺诗收入怀中。
斟酒,浓郁流散。
『用这杯,敬彼此。』
『不醉不别。』
一去千里,独有烟花灿明月,共醉人,自古多少离别?
北国长年冰寒,苍山如冷暖边境,山後绵延一片无际蔓草荒烟,戚戚惶惶、冷冷瑟瑟。愈向北,色调愈趋单一,终至满目霭雪茫茫。
如斯境地,应是民生凋敝、穷苦克难,纵有摄魄美景、天赐奇域,亦难逃逆境。偏有一条冰川化去此劫。冰川位处极北,自寒湮山脉而出,冰石缓缓磨移,经年累月刻出这麽一条川流。川底盛产琉光玉,青碧色泽浑然天成饱满无瑕,服用可养颜美容、配戴可添蕴灵气,价值不斐,仅仅掌心大的一块,便抵上寻常人家三五年开支。
北国居民原是将此玉视为平凡之物,可说户户皆有,未当回事。自从五十余年前,外国商人来此经贸,其中有位识货监玉者,察觉琉光玉之不凡,遂与北国国主权商,索得几枚玉石返回中州贩售,此後琉光玉声名大噪,各路人马纷纷探求来历。然玉商心思缜密,虽知北国产玉一事终究会不胫而走,但初期须得紧守口风,直至坐拥金山银库。
六个月後,玉商娶了北国国主之女雪绘,穹冰发色、雪玉肌肤显眼夺目,北国商路自此开通。再过数月,雪绘产子曰明浩。本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北国子民却不耐南方日暖,打从远嫁,身子便孱弱十分,生产过後更是虚弱,大病不起,玉商本有意待雪绘稍有转好,就返回北国,孰知这一病,竟再未有机会回家。
北国国主嫁女一别,重见之时,只得一水晶棺,冻藏倾世容颜。玉商怀中有个婴孩,肌肤雪白、面庞精细,颇有母范儿,唯黑发遗传父亲中州血统。
玉商於来路上几经思量,明浩甫出生啼哭微弱,身骨瘦小,有恐步了母亲後尘,便决意将子留於北国,约好等明浩长大些,养好身体,再赴中州同住。
这便是他的来历,也是听雪楼中,你初闻此人。
『灵燕离巢,北迳无还,路远蜿蜒,何妨未竟?烟花璀璀,倏忽绝灭,徒留一抹尘烟,点染金爵。与酒相欢,喜怒悲乐,信勿念怀。』
北国国主於寒湮山脉风水宝地为女儿兴建听雪楼,楼高三层,水晶棺便放置顶层,奇香日燃,灵气盘环。
自幼你便在此处修行,每天由窗口翩然出入。受到奇香与气场薰陶,对你修为极有帮助,少却许多辛苦路。
那天你离开,到山中练练身手,回来时竟听见那道温润如春的嗓音。北国无四季,你曾到过南方,体会过那儿气候,才知晓这舒软声音恰似中州暖柳。
双足落地瞬间,轻微声响让他吟咏瞬断,回身望向你,深色眼瞳参杂一丝警戒。
『你是谁?怎会在公主陵楼?』
『你又是谁?我一直都住在这,没见过你。』
『住在这?』
他上下打量你,心中觉得或许是楼里仆役,只是这一身天雪羽片绒衣,浑不似仆役所穿,并且好奇於你灰白发色,既不是中州黑发,也非北国穹雪。
『我是玉明浩,棺里的是我母亲。』
原来如此。你轻喃,想起曾听人说过国主之孙是半个中州人,有着异国黑发,似夜幕流泻。
『欸?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一时你也不知如何应对,只随口给了个名。
『我啊?我……我叫萦空。』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萦空,真是个适合北国的好名字。』
这是你俩的初识,此後,你离开听雪楼的次数,不知不觉地多了。
相遇之时,明浩十四岁,你约莫十七。相处两年有,玉商决定接儿子回中州住一阵子,再让他选择,留在北国或中州。但玉商毕竟希望能传宗接代,北国国主也是通情达理,临行前曾提点过明浩,中州生活若不大碍身子,便长住罢。
为了他,你离开听雪楼,迁居苍山。苍山是个分野,半山暖半山寒。你为了他,选择住在暖区,适应中州天气。
其实玉家离苍山还是有点距离,只是你俩交情甚好,明浩说什麽也要一月一会。本来你曾经去过他的城镇,但那儿不比苍山乍暖还寒,是确确在在地炎热,你本是北国身骨,自然承受不起。
加上明浩信着当初你所说,从胎里带病,发色灰白,长年居住听雪楼静养。从此明浩不让你深入中州了,每月相会总给你说些趣事儿、带点佳肴糕点。
就这般安稳过了数年,你容貌未改,只越见成熟,明浩总笑着说你这人古怪,看不出年岁,眼下彼此都是二十初,等到三十四十了,你若还这样「保养有方」,他便该羞愧,再不相见。
孰料,风云际变。那一日雨滂沱,早晨你莫名心悸不安,想起了他。原想自己多虑,只是心中烦燥益增,坐立难安,怕他出了事。算算下次碰面时间,现在前往玉家,定能在他出发前赶到。
也无须收拾什麽,你抬头看看无云天穹,准备启程,却听闻一阵匆乱马蹄。出得大门,正巧见他来得满身狼狈,似是连夜赶路,未尝梳洗。
『明浩!』
你诧异迎上前。明浩甫翻身下马,那马儿过劳,登及口吐白沫倒地。
『明浩,你怎麽了?』
『家父得罪了宫中人士,一家大小全给……』
明浩话里哽咽,气血翻涌,昏了过去。你接住他,惊觉他身子颇烫,才想起雨正下着,连忙抱他入屋。
待他苏醒已是隔日,你才知道了,宫中权贵认为玉商暗吞许多更高质量的玉石,或知晓那些玉石埋藏哪儿,逼问不出,便杀了全家、火焚宅邸。打斗中他手臂给砍了刀。後来侥幸逃出,临镇里好心人包紮处理过,他却不敢多留,明白还有人追杀,想到你,便借了马匹急驰而至。
你让他宽心,苍山无路,本就难以上来,昨夜已布下迷阵,不怕那群狗官,要他安心养病。
明浩又说,北国其实已陷入混乱,几个月前官兵便已入境,大肆开挖玉石,掳人为奴。北国古来自立更生,偶有商队造访,天下太平,无兵无将,哪堪中州肆虐?就是北国国主,也早已徒守虚位。
只是怕你伤心了,总没与你提起。
你淡然微笑,道:『那也莫可奈何。明浩,你宽心休养,好得快些,来日方长。』
你看着明浩,要他安心歇息。茶汤下肚,疲倦来袭,明浩很快进入梦乡。
『对不住……明浩。你复仇之心已然显着,眼下唯有此途,能暂缓你丧命计划。』
收起茶杯的手颤抖,你知道,这特地熬制的茶汤将会把明浩病情拖延,好是必然,却是极缓。你明白北国身躯不堪一击,药虽无害,亦不敢多不敢猛,但求拖一日算一日。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得来到尽头,你断无留人可能,百千思量用罄,明浩心意依然坚定。
最终你只得摆上宴席,替他做别。
「明浩,你我相逢一场,我是真心地劝,去不得。」
席上三巡,你放下酒杯,语重心长。而明浩豪迈笑容带着一丝无奈。
「去不得,也得去。」
徒劳挣扎,於是颔首未语,传来笔墨纸砚。振笔挥毫,清风洒然,几行字句呈现。
──境末难换,绝笔阑珊;路断难变,罢曲尘烟。千里婵娟,此别非别。北燕南飞,雨中待归。
「你走,走了之後,莫再回来。」
冷嗓轻言,不带阴晴,眸底无波无澜,直视明浩。明浩接过那纸还湿润的墨书,静看一会儿,回以从容微笑,仔细将这笺诗收入怀中。
斟酒,浓郁流散。
「用这杯,敬彼此。」
「不醉不别。」
一轮月圆缺,你仔细着北国点滴动静。不出所料,明浩虽是报仇,杀了为首者,却仍无法解救祖国。但你不担心,苍山屋里青烟冷香盘旋,穹火明灭,你知道,北国,自昨夜起下了大雨,倾盆未歇,直到稍早才略见势衰。
北国永恒天寒,有雪无雨、有冰无雾,此般气温受不住雨淋,待你到达,应是满目结晶。你早已安排妥当,北国子民自然无事,而那群外来者可未必如此。
习惯性来到听雪楼,翩然自窗入室,幽幽飘香,散开一袭多年不变的雪衣羽裳,灰白秀发顺风扬动,抬首,明浩已然在此,恰似当年。唯一不同是,深色瞳眸依旧温柔,非为彼时的警戒。
「北燕南飞,雨中待归。萦空,你果真是北国传说中的仙鸟雪燕。」
伸手,手中是他养病时,在你屋里寻到的羽毛。羽色灰白,似雪却不若雪之寒。
「燕子离巢北去,为求修练成仙,往往北去不还。然而,我母亲北飞时已有孕,听雪楼孵蛋,为求生存六颗之中食去五颗,才能有我。自幼生长於此宝地,受天眷顾。而你,恰恰是我化形後首遇之人。故此,我便许你风云际变仍能相依取暖、朝夕相伴。」
「但你说过,我走了之後,莫再回来。」
闻之,你且露玩心,向他步近。
「千里婵娟,此别非别。说了再见,就会再见。让你莫回苍山来,却没说我不能回北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