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史书里最为沉默的一笔,於时间的洪流中,逐渐沦为文人墨客间茶余饭後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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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行过牢房小路,一股潮湿霉味和着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不同於充斥犯人呻吟和鞭笞声的刑部大牢,关押重犯或权贵之人的天牢显得寂静许多,可渗入地板的暗红色液体却又暗示着来人事实并非表面所见。
她眉头不曾皱过一下,明媚的双眼而今冷沉的可怕,嘴角再无笑意。胸口像是受大石压住般微微的闷疼,每行一步,呼吸便更加艰难一分,步伐亦越发沉重。
贝齿紧咬,衣袖里白皙的双手不自觉地攒紧成拳,指节泛白。她勉强压抑住内心狂躁的情绪,一步步向天牢深处行去。
微弱的灯光未带来一丝丝的暖意,反将这天牢衬得愈发孤寂。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道模糊的影。
越走越近,那抹影子也越来越清晰。
「你真是不死心。」听见脚步声,他开口,声音沙哑,「我都认了,你别动她……」
「云。」她打断他。他的名她唤过无数次,只是这次却几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他愣住,望向她,嘴角微动,却吐不出半个字。
终是沉默。
她打量着眼前的他。
墨发微乱,一条破布蒙住他的眼,遮挡住他如星的双眸。
她蹲下身,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道,「我没事,一会儿就走。」
他应了一声,未再接话。
她瞥一眼他的伤势,一道道狰狞的鞭痕狂傲蔓延全身,胸前甚至有些灼伤的痕迹,她蹙眉,问道:「疼吗?」
他不语,只颤抖的伸出双手,将她拥入怀中,手无意识摩娑着她的发,而後覆上她的眼,「……哭吧,没人见着。」
她隔着牢笼的栏杆感受他残存的温暖。
他从不对她说「别哭」,以往察觉她难过的时候,他都是如此,只遮住她的眼,盛接她的泪水。
泪落,她道,「你……不悔?」
闻言,他苦笑。
鸟尽弓藏。
他怎会不知这万古不变的道理?为王之人怎可能不忌惮一同打下江山的「夥伴」?怎可能容忍的了他们这些「隐患」?
昔日无语的默契和坚定的信任为权力吞噬殆尽;算计别人者最终也将被权谋反噬於无形。
他知晓,在他为那人所救、宣誓效忠於那人之後,总有一日,他必须得将这条命还回去。而当三大将军相继被抄之後,自然下一个是他,秦国宰相陆云。
她止住泪,复又道,「真的,没有别条路了麽?」
他说过,纵然目的只有一个,手段永远不只一种。
他低下头,试图以那双再也无法视物的双眼看清她的模样,奈何眼前除了无尽的黑暗,什麽也没有。
不。
现下这双眼唯一能见的,是未来。
「唯墨。」他轻唤她的名,「记得在桃树下我说过的话吗?」
「记得。」那年桃花正盛,艳红如血,还记得树下温润少年。彼时正意气风发的同她述说着逐鹿中原的理想,从止戈为武说到唯墨为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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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墨,为默。」他向她解释她名字的含意,「你爹给你取这个名字可不是只要你通晓文墨而已;是想你做为一个沉默之人,於无声无息间看清局势,无须锋芒外露,只求自保便可。」
见她一脸似懂非懂,他笑道,「放心,只要我在,就算你无法自保,我定能护你。」
***
而今少年为了保她,深陷囹圄。
她歛歛心神,故意说道,「放心,我还没活够呢,之前你明明说过要同我一起的,结果到头来扔下那麽多担子给我……」
「甚好。」他也没想她随他而去,「那箫儿和甯儿……」
「我没让他们知道。」国仇家恨扰了他们俩一生,她知道他不想孩子们同他一样,一辈子为恨所苦。
她是记得的,在杀尽当初灭他满门之人一家的夜晚,他难得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她大哭。
报仇後余恨仍未消,只徒沾一身血污。
「嗯,那便……」话语未结,他猛地放开她,转身,一手撑地,另一手捂住嘴狂咳不止。
她分明见着丝丝鲜血自他的指缝中流出,可他仍旧是习惯性的将沾了血的手藏於身後。
以往见他如此,她总会发顿脾气,只是这次,什麽都不重要了,「手,伸出来。」
「唯墨……」
「听我的。」
在把完脉之後,她只得出四字结论。
油尽灯枯。
上一次他出现这样的脉象时,好像是在城郊遇袭的时候。
那个不会武的军师,却硬生生替她挡下一箭。
她还记得,箭上带着毒,每每发作起来又是一番折腾。而她虽懂医术,身上却没有解毒的药草……
她以为,再次看到他这种脉象会是许久之後。
她不知,他亦以为,他们可以白头。
「唯墨。」他犹豫一会,仍是道,「快走吧……」
她无奈说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他宠溺一笑,「唯墨也听我一次,什麽都别管了,好不好?」
见她不语,他复又道,「唯墨,真的,下一次……」
「我等你。」她眼神坚定,「三辈子,再不准放手。」
「好。」
牢房外风景明媚,那一树桃花依旧。
见她行来,树下的女孩一蹦一跳的朝她飞奔,扑进她的怀里,道,「娘。」
她抱起她,女孩微微侧头,「娘,爹爹呢?」
「甯儿乖。」她摸摸她的小脑袋,「爹爹有事耽搁了,咱们先走。」
闻言,随着女孩过来的男孩愣住,如墨的眼瞳闪过一丝哀恸。
察觉男孩的异样,她叹息,低声道,「箫儿。」
「娘。」
「什麽,都别管了……」
他眉眼低垂,应道,「嗯,我们走。」
***
天牢。
鞭无情的落於他身,刺骨疼痛自皮肤开始蔓延,在短暂的接触後鞭子抽离,上头刻意制造出的小刺瞬间划过他的肌肤,带起一丝皮肉,鲜血渗了出来,晕在破旧不堪的衣衫上。
牢房只余下鞭子的破空之声,和它撞上他身子那一刹的沉闷声响,独独未闻受刑之人的半点呻吟。
物极必当反,有时疼到麻木後便无所谓了。
一道道血痕出现,旧伤夹杂新伤,深浅交杂的盘踞他身。
见他眼神开始迷离涣散,气息越来越浅,施刑者住了手,另一人则用盐水往他的身子泼去。
瞬间剧烈疼痛袭来,纵然他自制力极强,却也不住闷哼一声、不断喘气,疼痛之感亦渐渐清晰。
即便失了双眼、一身狼狈,似乎仍旧无损他的半点风华。
着玄色龙袍之人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面沉如水。
他只断续地道,「你真狠啊……给我安的什麽罪名……让我猜猜……通敌?谋逆?」
「放肆!」
着龙袍者挥手打断侍卫的喝斥,却未开口。
他也似无所觉,迳自道,「因为这样才可以……斩草除根?」他顿了顿,「这是你教我的……我做过的……替你谋划的时候,夺嫡及至为王、攻城或是一统天下……我做过的……」
他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述说,难得未出言打断。
「还有……你知道她会来劫我出去,撤了守卫,放她进来……到底你还是放心不下……」
早在她出现之时他便觉得奇怪,天牢这地方非一般人能接近,他被囚禁之时那个人应该想到她会来劫狱──所以直接给她腾了个空档。
若她执意带他出去,正好……
「她人在哪。」
他讽刺一笑,道,「不是用人唯才麽?不是即便为旧国王家子孙,只要证明其忠心就好?她因我反了一切,最少,我得保她……」
着龙袍者眼眸微眯,「两日,若没说出来你也不必说了。」语罢离去。
鞭子又一次次的抽在身上,可他觉得胸口更疼。
到底他的主子,几时开始不信任他了?是在一统天下後?还是更早之前?甚至……从未信任过他们?
他承认,初闻三大将军的死,他就开始避开他的主子,有意无意的。
北伐外族,无粮无援。这是,借刀杀人。这计策,明明不该用在兄弟上的……
他知道他的主子在做什麽。
鞭子下得更重,衣衫再次被血色染红。嘴间弥漫淡淡的腥味,自从被剥夺了视觉之後那种疼痛感越发强烈。
乾涸的嗓子这次是真的吐不出半点声音来了,他的反应微弱到施刑之人都快以为这个曾经运筹帷幄於千里之外、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传奇就这样命丧他手。
真是可笑。
一轮刑罚结束,身上铁链被解下,他被扔到牢房角落。
既然那个人会问他她的去向,想来……她已走远。
「唯墨……」
在一片黑暗中,他轻轻的、慢慢的在心里描绘她的眉眼,一笔一划。
他嘴角微扬,算算时日,外头的桃花大概开了吧。
他忽然忆起几年前桃花盛开的那日,她带着孩子静候树下,待他回家。
那晚月圆,主子和三大将军携家带眷的跑来相府,树下众人把酒言欢,全没了朝堂威风……
孩子们自顾自地玩耍,她依偎在他怀中,岁月静好……
秦史载,圣初十年,前朝遗臣勾结叛乱,史称「六国之乱」。宰相陆云被指通敌,押入天牢候审……
是夜,相府突遇祝融,百余口几亡於其中……唯其妻及二子不知所踪。
三日後,云遭处斩,年仅二十九,世人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