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追查玉的下落。这便是追命的工作。
无情知道追命的能耐,因此分派了铜剑僮子跟随。
铜剑僮子受到无情的薰陶,在说话技巧方面相当有心得,因此配给追命再好不过。
追命豪迈不拘小节,一站出来不像个捕快,倒像个地痞汉子。
有情有义、历尽沧桑的汉子。
铜剑心细如发,跟银剑有着一样的敏锐,但是他与铁剑是超级好兄弟,一样爱玩、爱闹、爱新奇、爱逞口舌之快。
无情甚是担心,因此将他与追命凑一对。
若是铜剑好强地想先发制人,追命也可以凭着机智化干戈为玉帛。
而追命决定先往一个地方展开调查。
两人在数个时辰之後,来到离神侯府有一段距离的小镇前方。
铜剑好奇地在小镇入口的牌子前方晃了两下,细细念着上头的字。
余莲镇。
这是一座和平温馨的小镇,在这样的乱世当中实属难得。村子当中多半是老弱妇孺,孩子的嘻闹声变成一天开始与结束的提示,妇人的嘤嘤笑语比起任何一种鸟儿都要动人悦耳,地上一个马蹄印也无。
追命很喜欢这个镇,这个镇让他想起生命当中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个女人。
一段过去曾刻骨铭心、现在也铭心刻骨的初恋。
铜剑呼了两声,追着一只小狗呼啸而过,狗儿汪汪地朝後头叫嚣。
追命忆起了那个午後。
院子里好多人赤裸着上身在搭建棚子,厨房里好多人在吆喝着,院子里几只精力充沛的狗儿在角落汪汪叫,湖心上片片荷叶、朵朵莲花绽放,像极了小透的笑脸,温柔且带着点点忧郁、声声叹息。
想起这名字,追命已经不会感到痛。
因为这名字已刻入他的心中、命中,成为他的一部分,所以再多痛,都早已习惯。
「小透」。
「小透」。
「小透」……
有这名字的女孩是他的初恋。
他的初恋来得好快、也消失得好快,但追命从不後悔自己所做的每个决定。
如果後悔了,就是对这段感情的质疑。
小透不能这样被质疑。
而莫名其妙地,追命突然想起了四师弟的脸。
冷血的脸。
冷血那张一笑也不笑、一点表情也无的脸庞。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追命知道自己的感情有人入驻了。
追命从来不知道,会有人这麽理所当然的占据他的心思,他有过许多段感情,都来得快、去得急。追命跟他的师父一样,这一生与两样东西分不开,就像双生一样的缺一不可、少一不全。
一个是酒,这跟他的师父有着极大的关系。
一个是情,这也跟他的师父有关,他活脱脱是师父的翻版,天生与情字脱离不了干系,他是那种很容易陷入热恋漩涡中,却也失恋极快的样板,这丝毫不夸张。
无情总担心着这个三师弟,纵使无情的年纪较轻。
2
追命会特地挑选这个小镇,是有原因的。如同铜剑分配给追命、铁剑分配给冷血、银剑分配给铁手一样,都是有原因的。
追命知道自己的理由,如同无情知道他的理由一样。
这镇被起名为「余莲镇」是有原因的。
这座小镇以前没有名字,这就只是一个小镇,小得没有人知道它该叫做什麽名字才好,毕竟没有名字也不会妨碍人们对它的位置认知有所偏差。
这小小的镇,似乎从远古时代以来就只有女人进驻,小镇里几乎没有男人,两三个,便已经是让人惊讶的数量,而孩子也以女孩子为多,是一个很纯朴很让人安心的小镇。
但表面越和平的地方,往往藏有越多让人毙命的凶器在,这个小镇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件事很少人知道。
但很少人知道的事,追命通常会知道,不但知道,还很了解。
否则追命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小镇来,他大可由那些有名望的门派开始查起,但这麽一来太过打草惊蛇,会在无形当中失去很多重要的线索。这样便跟无情对他的期待相差甚远。
他的职责是与各门派周旋,暗中探查相关消息。
为了达成这个任务,追命拣选了这个小镇,铜剑也知道原因,所以他乖巧地跟随。
追命在村子口处张望了两下,而後迅速拎着铜剑,站到一只大酒缸前。
那酒缸一点也不稀奇,瓶身上贴了一张大大的「福」字,字迹相当好看,甚至跟铁手的书法字有几许相似之处,那狠劲、力道、起笔的俐落、收势的简洁,在在都告诉着大家:写这字的人是个高手。
深藏不漏的高手!
无论是哪一笔,都有着深厚的内力,这一点追命再了解不过,因为铁手所写出来的字,跟这个字是相差无几,或者说是一模一样可能更为恰当。
铜剑动了动被绑的手,有些难过地呜咽两声。
──铜剑竟会被绑了起来?
追命瞪了他一眼,啐了一声,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
──追命为什麽要踢铜剑?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在酒缸上敲了两下,极短;又敲了三下,极长。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
就这三长两短的敲击声,酒缸突然往下沉去!
追命一点也不意外地挑眉。
酒缸沉下去的地方,黑黑的一个洞,深得看不见底。
那酒缸去哪里了呢?
「三撇六划,无点无字任意勾。」
突然,从黑暗当中,传来这样的问话,来得又急又迅,让人几乎要往後一跳!
追命不慌不忙答道:「四魂八魄,一魂一魄凭空现。」
话刚毕,那洞里突然飞出一样东西,直逼追命门面!
追命俐落的接下,放在手心上细看。
那是一面牌子。
一面写着字的牌子。
南面,鸡鸭狗猫杂鼠一窝。
──这又代表着什麽?
只见追命冷冷一笑,拎起铜剑就走,一点也不留情。
那酒缸,在追命转身的瞬间又回到地面上,依然是那张福字。
3
银剑僮子猛然停下脚步,铁手也跟着停下脚步。
两人前方,是一片宽广的地,岩石山丘形成一幅天然的山水画,风激起一阵滚滚黄沙,山丘上的草枝花朵随风飘荡,沙沙沙沙地作响,听在铁手的耳里显得异常刺耳,因为那阵声音好明显。
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范围,与忍受极限。
比如酒。喝得少了,不乾不脆,不如别喝;喝得多了,藉酒施暴,那便不是喝酒。
又好比助人。助人不是一味保护,那只是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未免可笑;但若帮得不到关键,那又是另外一种更深刻的伤害,不如收手不管。
眼前这些自然物的响声,也有一定的规则与极限。
太响了、太清脆了。所以不像真的。
铁手皱起眉来,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一片黄沙大地,莫名其妙得感到手足无措。
这是怎麽一回事?
这阵过於响亮的自然之音,实在诡异。
何来诡异之有?
铁手说不出个理由来。
但银剑说得出。
银剑露出严肃的表情,伸出食指抵在双唇上吸吮,这习惯自小养成,到现在也改不掉,相反得看起来还相当可爱,所以无情也由着他去。他一向不纠正这些。
孩子本就该有孩子本性。
吸吮手指所发出来的水声,听在铁手耳里格外明显。
刺耳。
因为银剑有那麽几分,像无情。
所以这动作竟也像是无情做出来的。
这让铁手无法可施,只能勉强自己瞪着前方。
这时候,银剑停止了吸吮手指的动作。
剑,出鞘!
他向铁手道:「师叔,前方有阵。」
铁手淡然道:「原来有阵,那麽这些全部都是幻象?」
银剑点头,接着道:「几乎都是。这阵被唤『锁魂阵』,是相当困难的阵法,可以摆出这种阵法的人并不多,修习的人也相当稀少,因为实在太过野蛮残忍,所以几乎在江湖上绝迹了。」
铁手就这样听着。
就连讲解阵法的银剑,竟也像极了无情!
铁手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麽回事,以前并非没有一个人或是跟其他师弟一起侦破案件的经验,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
这是捕快们的大敌,也是禁忌!
在追捕犯人的过程中,最禁忌的就是心神不宁、情绪大起大落,不管你的能耐有多高,心无旁鹜才是做事的准则,那些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稳定与心绪专一的人,不是不够本领、难成大事;便是自恃其能,无所畏惧。
前者,永远难成大事;後者,最後终会跌跤。
诸葛先生有两个义子,便是在这上头摔了跤。
一个,摔在自恃其能、无所畏惧,诸葛先生不同情他,只感惋惜。
另一个,死於冲击,突如其来的背叛,一旦心绪不宁,心神慌张,就成了致命伤。
这一摔,诸葛先生再也没有机会瞧见那双清灵的双眼,与那张俊秀的脸庞。
他痛心疾首,痛得流出眼泪、痛得差点倒下,却再也没能瞧见这义子的一抹微笑。
他对着诸葛先生笑的样子,他拉着诸葛先生直撒娇的样子,跌倒了喊痛要人哄的模样,吃了糕点幸福满足的样子,洗澡时泼了诸葛先生一身是水的调皮模样,睡觉时紧抓着诸葛先生不放的小手,带着满满的胜利归来的骄傲表情……
这些种种,再多再多的表情、回忆,都没办法让诸葛先生有所释怀。
因此,诸葛先生再三叮嘱:务必心无旁鹜!一旦分神,便会要命!
但铁手此时的举动,无疑是违背了诸葛先生的耳提面命。
铁手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让银剑的注意力回到铁手身上。
原先他正为了破阵法而低头沉思着。
因为铁手的这一声,他抬起头来、瞪着铁手直瞧:「怎麽了,师叔?」
铁手微愣,随後发现了银剑僮子的目光。
他道:「不,没事……这阵,你会解?」
银剑笑道:「会,这不成问题,三两下就可以解开了,但是……」银剑露出为难的表情望着铁手。
铁手跟四剑僮的感情相当好,仅次於无情。就如同无情了解四剑僮每个举动所代表的涵义一样,铁手自然也知晓七成八。
银剑的表情,十成十就是有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麽说。
於是,铁手先开了口:「不用担心我,银剑,这样的阵该注意些什麽,你先告诉我。」
铁手的话让银剑愣了半秒。
──为什麽铁手会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难道自己的想法都被看穿了?
银剑不禁这麽想。
但现在的情况时在不允许他想这麽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破阵。
他要破阵。
在破阵前,他有件事必须让铁手知道。
於是,银剑道:「师叔,在银剑进去破阵时,这个阵会引发幻觉,让阵内阵外的人一起受到影响,尤其是阵外的人,影响会更明显,所以师叔的情况会比较危险,希望师叔不要被幻觉所迷惑了。」
铁手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有些愣住:「阵外的人……影响会更明显?」
银剑道:「是的,『锁魂阵』本身就是以克制魂魄活动为主要目的,所以务必要让破阵与阵外之人失去活动力,最好的方式就是使用幻觉迷惑,意志力不坚定的人尤其容易受影响,这一点请师叔务必记住。」
铁手点点头,表示知道:「所以,你入阵之後,我必须丝毫不动。」
银剑严肃的摇头道:「不是必须,是一定得这麽做!师叔,一旦被幻觉所迷惑,会立刻失去性命的,这一点请您务必记在心里!」
银剑的表情跟语气,十足是指派任务时认真至极的无情,这让铁手再度傻了。
他傻了。
一秒。
仅止一秒。
这种时候,一秒都嫌太多!
铁手道:「我知道了,破阵吧!」
银剑点点头,只说了一声:「是,银剑去了!」之後一个纵身飞奔,便消失在这片黄沙中,留下铁手一个人,伫立在原先的位置上,警戒着。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麽样的幻觉前来迷惑自己。
但是铁手提起精神,准备来的是神,便杀神;来的是魔,便斩魔!
这时候,铁手还可以如此设想。
若是他知道接下来出阵来的,是怎麽样的妖魔,他大概一生也不愿意来这一趟。
但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於是他什麽也不怕,因为他早已在江湖上纵横多年。
铁手却忘了一句话。
一句千古名言。
情关难过。
铁手忘了,所以他将会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究竟有多真。
情关,果真难过!
4
银剑僮子投身入阵,已然过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对铁手来说是极为漫长的一刻钟。
眼前的黄沙一点也没有变,依然嚣张地飞扬。
沙沙沙沙的自然之音,依然是清脆响亮得过头。
铁手一直警戒着,浑身毛发都像是竖起来一般,但脸色瞧上去是一片沉静。
在他眼前的这片黄沙,一点动静也无。
但铁手觉得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了。
铁手的脚边,突然浮现一个痕迹。
是水迹。
这地方哪来的水?
铁手没有抹去额上冒出的汗水,即使他的颈间已经满是汗水。
他不能动。
一动也不能动。
他一动,便是违背了银剑的叮嘱,便是把自己的性命白白交给了那个即将冲出的幻象!
但,究竟会冲出什麽样的东西来?
能够真正动摇铁手这个铁汉的,究竟是什麽样的东西?莫非是极为凶猛的兽?或是让成群男人臣服其下的石榴裙?
或者,是超乎两者的存在?
铁手并不知道。
所以他的双眸在瞬间瞪大!
他眼前的这片黄沙,突然一股脑地卷了起来,像一阵狂暴的风,疯狂咆啸着!
铁手哼了一声,双眸紧紧得瞪着那团黄沙风暴,他的预感成真了,有东西即将从这团黄沙里飞奔而出!
果然,在黄沙当中,隐隐浮现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慢慢变得明显,越来越大,他向铁手靠近了许多,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最後,越来越明显。
终於,越来越明显。
而後,铁手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个正朝他过来的东西。
早已蓄满力、好随时出击的掌,却怎麽样也打不出去。
他的铁手,动弹不得!
铁手头一次感到无助、感到不知所措,也是头一次,他感到心口一阵痛、一阵紧,却又克制不住地叫好、跳舞。
在黄沙滚滚当中,铁手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抹白色,那是一袭白衣;他看见了一抹黑色,那是一头黑发;他看见了一抹木色,那是一座轮椅;他看见了一点银白,那是放在手指之间、蓄势待发的暗器。
他脱口喊道:「大……师……哥……」
──那东西,竟是无情?
5
铁手不愿意相信,但是出现在那里的,的确就是无情。
就算全部的人都误认了无情,就只有铁手不会误认。
在理,他不能误认;在情,他不会误认!
跟无情相处最久的,除了诸葛先生之外,就是铁手,所以铁手对於无情的了解究竟有多深,可想而知。
铁手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麽无情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银剑不是去破阵了吗?不是说破阵之後会有幻觉出来袭击阵内阵外的人吗?
那麽,为什麽出来的是无情?
铁手心里有好多疑问,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句话也问不出,所以的话都梗在喉咙顶,一阵疼痛。
无情朝着铁手的方向而来,速度极快。
才一眨眼的时间,无情已经到铁手的面前了。
那一头乌黑的发随风飘逸。
平时,无情总会把头发绑起来,唯二不绑的时刻就是就寝前与起床後的短短一刻。
铁手从来没有机会看到那样的无情。
因此,此刻的铁手除了屏住呼吸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他从来没细瞧过。
原来无情,可以美到如斯境界……
无情的眸子疲倦似的半阖起,但铁手可以感觉到无情的视线究竟有多灼热、多让人心慌。
铁手唤道:「大师哥……」
──为什麽您会在这里?
──为什麽您要用这样的眼神瞧着我?
这两句话,铁手问不出口。
因为无情的手,不知道在什麽时候,抓住了铁手的手。
抓住了那只动弹不得的手。
抓住了那只江湖无敌的手。
无情的手,冷得像冰;铁手的手,却热得像火。
无情抬起头来,瞧着铁手,这次他的眼神笔直且一点疲倦也无,像极了平常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无情。
铁手回望他。
这次,铁手没有再逃避。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对望着、对望着、对望着……
在一片黄沙滚滚当中,无情开口道:「二师弟……」
这,到底是不是无情?
铁手已然分不清楚。
6
但无情分得清楚。
真正的无情,此刻正在「冰霜白虎」何萝颜的住所里。
他的身旁跟着金剑僮子。
在追命还没有进入「余莲镇」之前、铁手还没有到「锁魂阵」范围之前,无情已经和金剑僮子来到了何萝颜的住所之外,拜访这位依然风韵犹存的妇人。
这位妇人一知道是四大名捕之一到来,急忙将无情迎进屋里。
两人进屋後,无情立刻询问何萝颜当夜的状况:「何夫人,请问您当夜到底是怎麽遭受攻击的?」
何萝颜道:「盛大捕头,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很离奇……」
无情道:「何夫人,您慢慢来、一件一件说,先从您当夜做了些什麽事开始吧。」
无情朝金剑一点头,後者立刻掏出纸跟笔,俐落的准备开始书写。
何夫人瞧见这个举动,不禁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无情看出何夫人心里的不满。
一般人对於捕快,并没有太大好感;对於捕快们记录下言语的举动,自然是更没好感,甚至有的人可以用厌恶两个字来表明心里的不悦。
无情知道的。所以他露出了微笑,这个笑容会让人多一些许安心感。
他道:「何夫人,请不用在意,这并非正式,只是我必须将整件事归纳整理,因此必须记录下您所给我的说词,这份资料并不会外流,我以四大名捕及诸葛先生的名义向您保证,这份资料只有我会知道。」
何萝颜这才放心下来。
无情又问:「何夫人,在您被追之前,您做了什麽事?」
何萝颜想了想後道:「那一天,我感觉疲累极了,大约在戌时准备就寝,但那时我突然听见外头有人正在呼救……盛大捕头,这座山一向人烟稀少,就连迷路之人都少见,有人呼救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
无情点点头,鼓励她继续。
何萝颜感受到无情的鼓励,於是又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我已经不管江湖事许久,冒然冲出去的话,会给许多同门师兄弟姐妹带来麻烦,所以我并没有马上出去,但是那阵呼救声越来越微弱,隐隐约约还夹带着刀剑的声音,我想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四周,而我却袖手旁观……」
无情点点头,道:「於是您出手了。那麽,那个呼救的人是谁?」
何萝颜道:「是个富家的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相当华贵……我刚出去的时候便朝那个凶徒射了一针,逼走了他,对方应该查觉到是我了,希望这件事不要给他们带来麻烦才好……」
她所指的「他们」,自然是同门的师兄弟姐妹们,与她的师父。
无情道:「请放心,何夫人,这件事江湖上已经委托我们四大名捕,我保证不会让他们有任何麻烦。」
无情的保证一向是一诺千金,这次也不例外。
无情问道:「那个富家公子,身上有什麽明显的特徵吗?您识得他麽?」
何萝颜道:「不,我不认识他。」
无情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他示意金剑僮子停下书写的动作,自己则向何萝颜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
她在说谎。
──她为什麽要说谎?
──她意图隐瞒什麽?
无情不动声色,又问道:「原来如此。那麽,那富家公子身上,真的没有任何特徵吗?像是衣服的颜色?使用的香料?总有些线索可循。何夫人,这案件牵扯到太多人,如果可以,诸葛先生希望可以尽快破案,还给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个公道。」
以情动人。这是无情使用的方法。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是被称为「冰霜白虎」,骨子里却还是温柔善良的女人。
而无情的预料,一向很准。
何萝颜吸了两下鼻子。
──她自然知道这案件牵扯到多少门派、多少无辜的人。
──但是,她不愿意、也不忍心啊……
无情眼见机不可失,立刻追问:「何夫人,请把您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好吗?」
何夫人茫然地望着无情。
她到底在隐瞒些什麽?她到底在替什麽人掩盖真相?
无情自然不会知道,因为他是名捕,他的职责就是从一团迷雾当中抽丝剥茧,把真相抽出来。
因此,无情不做任何臆测。
他知道何夫人会告诉他的,这个善良的女人一定会的。
只是,她说的有几成是真?又有几成是假?
7
这世界上,人可以分成许多种,但绝不脱离两种。
会说谎的人。
不说谎的人。
恰似交错在一起的两个圆,绝大多数的人都在两个圈圈的交叉当中徘徊,无法成白也无法变黑,随波逐流、一点痕迹也无。
鲜少有人能在第一眼就看出,对方到底属於哪一边多一些。
无情是个人,自然也没办法第一眼看出来。
但无情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在交谈五句内後,推测出对方属於哪里多一些。
无情与何夫人交谈了不只五句。
所以无情不只看出了她是哪一种人,连她身後急欲保护的事物都一并看了个清楚。
男人。
一个男人。
一个她所深爱的男人。
那男人是谁?
无情并不知道,於是他转头朝向一旁的金剑僮子问道:「金儿,你认为呢?」
金剑道:「金儿猜测,与『冰霜白虎』有过的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有关。」
无情笑了,道:「嗯,与我想的相同,你也认为她想保护的是那个男人?」
金剑思考了一下,那低头沉思的样子不像无情,倒像铁手多一些,无情看在眼里是一阵不知所措。
为什麽会像铁手呢?哪里像?
因为低头而垂落在眉旁的几缕发丝,像铁手;轻轻咬住下唇发出声音的唇瓣,像铁手;习惯性放在後颈轻抓的手,像铁手;因为思考而放空、没有交集的双眸,也像铁手;那只放在轮椅上的手,更是像极了……
那小小的身躯,也许是唯一不像铁手的地方。
无情的表情一点没变,虽然就外人而言,他思考的表情跟愤怒的表情其实差不了多少,然此刻,他却任由目光在金剑的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
一直到金剑的沉思告一段落前,无情才不动声色的别开视线。
金剑眨眨眼後道:「我认为,可能必须从『冰霜白虎』的情史开始查起,虽然可能帮助不大,但是至少可以多一条线索,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为什麽对方要追杀她、此事跟那块玉又有什麽关系,但金儿认为全盘掌握现况是好的。」
无情点点头:「很好。金儿,东方家的第一事业,是什麽?」
金剑一点思考也没有的脱口而出:「妓院。」
有妓院,就有姑娘们。
有姑娘,就有需求。
要从哪里满足这些需求?
东方家一向以自给自足骄傲,底下的事业一向独立,从不跟其他商家有长期性的合作,因此一些不必要的开销都省了下来,几年下来也相当可观。东方家历任的当家都是以节俭勤朴出名,到了上一任,家产已经到了相当可观的地步了。
上一任的当家遂拿出部分资产,开始了妓院的营运。除了砸下重金所营造出来的华美环境之外,从各地而来的姑娘家更是才色兼备,调教姑娘们的任务由上任当家的妻子亲自出马,那些姑娘们更是一跃成为京师最出名的佳人。
妓院出了名,就代表更需要投资。
於是东方家的红粉产业一跃成为龙头,除了妓院,相关事业也沾了光。
姑娘家爱用的胭脂水粉、花瓣香料、衣裳妆饰,随之崛起。
男人们总是要讨好那些姑娘家,银子自然不能省,而姑娘家也是需要送礼给自己心仪的男人,於是一些风雅的文人玩意儿也紧跟在後,受到城里许多文人雅士的欢迎。
一言以蔽之,东方家是靠女人产业而兴盛的。
纵使这句话并非相当贴切,却有七八成的可信度。
因此,无情已经有了侦查的方向。
妓院,女人多。
女人多,需求就多。
女人总是喜欢配饰的。
玉,便是配饰的一种。
8
银剑所学过的阵法里,并不缺少以动物当成阵心的阵法,而以活物当阵心的,通常都狠毒异常。
一只有灵性甚至可能有道行的生物,被无缘无故抓起来,甚至被当作阵心,不可能不怨。
一旦阵法被破,阵心当中的东西便会狂冲而出,带着极端的怨恨怒吼而出!
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破阵的人首当其冲,没有防御好的话下场会相当凄惨。
第二种状况比较糟,从阵心冲出来的东西并不会攻击破阵者,而是会攻击阵外的人。
这种阵通常毒辣异常。
而银剑第一眼看到这个阵,便暗喊不妙:这阵是所有阵当中,数一数二毒辣的阵法!
银剑记得无情的话:「『这阵法,除了会伤害阵外的人,也会伤害阵内的人,阵外的人尤其危险,因为他会化成那个人最重视的对象去迷惑他,无论是多坚强多无动於衷的人,都无法真正对自己重视的人下手,因此……』」
因此,这阵法才被称为「锁魂阵」!
当「它」幻化的瞬间,就是锁魂的瞬间。
魂一旦被锁住了,还有逃脱的机会吗?
即使知道那个并不是真实的,你能对自己最重视的人出手吗?
当银剑提出这样的疑问时,无情仅是敛下了眼眸,并没有回答银剑。
也许无情,是最没办法下手的那一个。
银剑只敢偷偷这样想,其实连他也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因此他在破阵的那一刻,除了力求尽快出阵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当「它」冲出阵心的瞬间,银剑看出那是一只狐狸,一只幼小而凶猛的狐狸!
牠「孜──」地嘶吼着,迅速往银剑颈间啃咬下去,银剑几乎可以看见那只小狐狸口中的尖锐利牙!
银剑立马後退,把剑横亘在颈间,硬生生挡住了那口牙!
「当!」
当这阵声音出现的同时,银剑也已经换了位置、占了上风!
狐狸不甘示弱,又冲!
银剑嘶吼一声,剑已往前笔直刺去。
狐狸敏捷地闪过。
银剑脸上浮现一抹笑,剑的去势越发越猛烈!
为什麽他不收势?
答案太简单。
下一秒,狐狸出现在银剑的剑尖上头,痛苦地泣血。
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
原来银剑的剑法得了冷血的传授教导,看上去是笔直而行,事实上却弯曲难测。
那剑,像是往前直刺,扑了空。
事实上,却是往旁横劈、入了心。
入了心,鲜血从口中而出。
心的伤,一直都是由口表达其痛。
那狐狸不甘愿地扭了扭身体,却无法克制口中的血液喷溅。
银剑没能替这小动物默哀多久,因为他更担心在阵外的铁手。那一向心软温柔的二师叔,不知道能否度过这关?
隐隐约约,银剑知道那个出现的人会是谁。
或者更正确的说,他知道「它」会变成什麽样子在铁手面前出现。
银剑迅速奔了出去!
四周的黄沙像是为了阻挡他的去路一般,纷纷卷起。
银剑什麽也不管地往前直冲,黄沙有些进了他的眼中,引起阵阵刺痛,但银剑仅是眨了好几下眼睛,用眼泪将沙子逼出来。
这阵其实不大,当黄沙消散之时,银剑已经到了阵外。
他急着寻找铁手的踪影,却在找到的瞬间露出狰狞的表情。
他看见了铁手,自然也看见了铁手面前的人。
银剑立刻知道,「它」已经变成铁手最重视的人,前来迷惑铁手。
因为,银剑也看见了一个人。
他看见的,是金剑。
他看见金剑僮子,被铁手的一掌给打飞了出去!
银剑知道那个人只是个幻觉,也知道那个人并不是真的。
但是在那瞬间,他叫了出来。
「金哥哥!」
9
铁手为什麽要出掌?
很简单,因为他看出了破绽。
於铁手而言,什麽是破绽?
「他是无情」这一点,便已是破绽。
无情悠然地道:「自何萝颜那儿离开後,我在前头发现你的影子,二师弟。」
铁手道:「不愧是大师哥,何萝颜已经说出当天的事情经过了吗?」
无情点头,露出一抹笑来:「当日的经过她全说了,只是一桩寻仇案件,再加上那块玉的传说越传越盛,她与东方家么子的感情又是轰轰烈烈,自然让人有所联想,以为那块玉在她手上,才派人去追杀她。」
铁手思量後问:「东方……莫非是那以妓院为主要营运的东方家?」
无情道:「正是。」
铁手又问:「大师哥,下一步您打算如何?」
无情道:「我派金儿先到东方家去探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不用担心,倒是银儿呢?」无情向铁手的身旁一觑,露出不解的神情问。
铁手回应道:「银剑他破阵去了,他只道这阵难难破,希望他不要有事才好。」
无情别过头道:「不必替银剑担心,他很可靠。」
铁手点头没有发表意见,他知道银剑的可靠。
无情突然低下头来,手紧紧抓住胸口不放,口中发出难受的低吟声。
铁手唤道:「大师哥?」他蹲下身来,发现无情的表情已经扭曲,显然胸口的疼痛非凡!
莫非是胸痛?
「大师哥!」
无情艰难地睁开眼睛望了铁手一眼,道:「二师弟,胸……」
铁手抓住他那只放在胸前的手:「大师哥,胸口疼吗?」
无情虚弱的道:「不,痛的是……」你的胸!
但这三个字还没出口、暗器也尚未出手,铁手的掌已经来到无情的胸前。
铁手一用劲!
这一掌便结结实实地击了出去!
这一掌来得突然又让人迷惑,甚至连无情都没办法做出反应。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前的手掌,胸口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猛然咳出一滩血来,全部落在他雪白的下摆上,点点血红。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抬起头来:「为……什麽……」
铁手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却是冷漠至极,让人从心底发寒!
铁手收回手,冷道:「……你不是无情。」
无情愣了。
铁手无视於他的表情,又道:「大师哥他不会把这麽重要的任务扔给金剑一个人,更何况东方家的势力太大,要是金剑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他。大师哥绝对会亲自跑一趟,而不是交给金剑。」
「无情」的眼睛逐渐模糊。
铁手再道,语气中已不再存疑:「并且,你露出破绽的还有一个地方。」
「无情」抬起头来,双眼泛红。
铁手的嗓音,甚至听不出一丝颤动:「大师哥,从不唤我二师弟。」
而後,一掌又至!
「无情」飞了出去。
带着不解、疑惑、痛苦、无辜、怨恨……
10
铁手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无情。
这个人,不是他所重视的大师哥。
他的大师哥,是永远自信、高傲、温柔、责任心强,并且比任何人都保护他们、比任何人都疼爱四剑僮。
这,才是无情,才是他的大师哥。
铁手收了掌,露出一抹苦笑。
就在第二次出掌那一瞬间,他知道了自己的心。
原来,他一直把无情放在一个好特别的位子上,特别到让他可以明确辨认任何不属於无情的一切。
铁手闭上眼,他想到无情怎麽唤他的。
他总是看着铁手的双眼,冷淡,却让铁手可以感觉到专属於无情的温柔。
他总是这样叫的:
「铁手。」
「铁手!」
「铁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