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团圆庆佳节，一桌佳肴芬芳。
祭天、祭祖、贺宗祠，也只有这种时分，夏侯晶能与夏侯玉同桌共庆。
下人们也各开桌席，主院一起用餐、赏月。
几声祝贺、几声感谢，夏侯玉宣告用餐，这才将短暂的宁静划破，顿时笑声四起，人人脸上挂笑。
有家眷的，可见几名孩童淘气，四处追跑嬉闹，也有年岁稍长的几名少女少年在一旁低语，将水灯点缀整片池塘。
「娘，请用，夫君，请用。」玉手持筷，一块东坡肉、一片桂花鸡，穆芊柔善尽本份，做好一名贤妻，短短几月，个性变得圆润。
「好、好，柔儿。」夏侯氏近来给穆芊柔伺候得服贴，眼见媳妇收敛一身傲气，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模样，她说不出得满意。
反观夏侯玉冷眼瞧了下碗里那块肉，又把视线放到对面的夏侯晶身上，冷然的眼神顿时柔和起来：「小晶，别顾着看，多吃点。」
见夏侯玉不领情，穆芊柔咬唇，压下内心一把火，偷瞧小叔的眼神暗暗藏着一股忌妒，但很快便消失无踪。
「柔儿，别客气。」夏侯氏还沉浸满足，随手夹了块佳肴放进穆芊柔碗里。
顿时，一幅天伦画面，羡煞旁人。
「谢谢娘。」穆芊柔巧倩兮笑，樱唇方咬一口，一股恶心从胃里翻腾，柳眉微皱，止不住乾呕。
「怎麽了？」
「……前些时候天气变化大，可能受了凉，这几日常恶心……」喝着温茶压下，穆芊柔脸色有些苍白。
夏侯氏也是精明，几个思考，连忙命人请来大夫。
「娘，小事儿，不用麻烦。」见夏侯氏或喜或欢的表情，穆芊柔其实也从中猜测一二，只是未曾经历，也不好保证。
一颗心鼓跳不停，表面上故作镇定，还苦笑柔柔，嘴上委婉，怕夏侯氏误会。
「也许是大事，不麻烦。」
一旁夏侯玉拧了拧眉，没多说话，显然也是联想有关，夏侯晶搞不清楚状况，看着夏侯氏想笑想欢的表情折腾下人。
接着大夫来访、接着夏侯氏与穆芊柔一同离开、大夫离去，眨眼的功夫过去。
夏侯晶才发现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玉儿、玉儿你要做爹了。」夏侯氏拉着两人的手放一块；她本以为这场婚姻夏侯玉多有不甘，见穆芊柔乖顺、一张好皮相又身世优秀，怎说还是男人，会不动心才奇怪。
相较於夏侯氏与穆芊柔的欢喜，夏侯玉显得冷淡许多，但眼里的激动藏也藏不住，只是最後不咸不淡的嗯了声，便不再开口。
有孕了。
「……」夏侯晶嘴里那口肉变得乾涩，如何咀嚼都吞不下去。
明知是自己催促夏侯玉行夫妻之实，但穆芊柔怀孕一事，亲耳听见，还是让他震撼，内心揪痛犹如针刺。
他能感觉手指冰冷，能感觉有泪水快要决堤。
薄唇动了动：「恭喜大哥、恭喜大嫂。」道得艰涩，脸色说不出的苦闷。
穆芊柔见状，只当夏侯晶体弱多病、无法生育，一时间过於羡慕才有这样反应，巧倩兮笑道谢後，任由夏侯氏拉着回到屋内，碎语後续种种安排。
相比女人欢喜、周遭欢乐，兄弟两人之间飘散一股莫名尴尬。
面对夏侯晶的表情，夏侯玉则是读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只好沉默。
天知道他此时也是内心翻腾，只是想起孩子的娘是穆芊柔、穆王爷的女儿，激昂的心情便荡到谷底。
而面对夏侯玉冷然表情，夏侯晶苦涩地说不出半句话，又想起自己不合理的要求，只好扁扁嘴：「大哥，可以帮孩子取名了……」
能有孩子，传宗接代一事也算安定，夏侯玉不可能毫无感受，只是一想起孩子的娘、想起自己的娘，他内心哀乐交战、心思飘远，说出口的话语不自主显得特别冰冷：「此事不用你多心，专心养好身体便是。」
「……喔。」缩缩肩膀，夏侯晶当自己要求太过强人所难，惹人不快，便不敢再於此事大做文章。
众人的氛围闹至夜深，夏侯晶碍於身体状况早早回别院歇息。
熄灯，独坐屋内，夏侯晶神色复杂。
孩子啊……
夏侯家有後，当初娘的遗愿已达成。
思及此，夏侯晶猛地眼眶酸涩，胸口闷痛，彷佛有人紧紧揪着心头、狠狠挤压，说不出的难受。
事，是他一手推顺，他不该怨、不该难过才对，可偏偏此时他竟有种粉身碎骨的痛。
心爱的人……怀里竟拥抱着别的女人、与之欢好，他能不苦涩麽？
光凭想像两人拥抱，他便打从心底疼得全身发颤，想嘶吼、想悲喊、想宣泄心里的不满与哀伤。
泪水无声滑落，可夏侯晶却无从宣泄。
身为男子，当他一颗心遗落，感情还未萌芽便注定狠狠摔碎一地、便注定他与夏侯玉永远无缘。
断袖之情，若说彼此身无分文，倒也无所畏惧。
不只有娘亲遗愿局限，更有夏侯府上下多少人口嗷嗷待哺，明摆会遭人耻笑、拖累夏侯府的事情，他怎敢放手去尝试。
更何况，他俩身份还圈限在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
纵使他不是真正的夏侯晶，但也以此身份生活了这麽多年。
说出来，又有谁信？
「夏侯府我是待不下了，但你无须做我一辈子的影。」待情绪缓和，夏侯晶苍凉轻语，耳里听着远方主院传来的恭贺声，神情麻木。
他发现自己开口的声音特别冷清，彷佛心已死；但，如此多年悬着的心，怎可能轻易落下？
渐渐地，某种疯狂念头在心里发起，夏侯晶原本沉静的双眼顿时有了色彩。
「请主人别舍弃小晶。」
「我当然舍不得，但我永远无法回报你的感情，待在我身边，你只会不断被我伤害。」
「主人上哪，小晶自当跟随。」
「你不听我的话了？」
「当主人救下小晶那一刻起，世界上再无小勉这个人……小晶只为主人而生、为主人而活。」
屋内顿时静谧得渗人，浅浅呼吸回荡。
四目相对，可辨其真诚。
小晶那双眼光彩异常，瞧着熟稔，夏侯晶不由得想起儿时，娘亲正是用这样眼神盯着夏侯元不瞬。
凝望片刻，夏侯晶终於退让：「……当真不悔？」
「不悔。」
「明知往後会被我伤得千疮百孔？」
「是。」
「……那好……你就陪我疯狂一回吧……」眼底闪过的光彩，那是夏侯晶决定的疯狂，那是最後的期望。
时光匆匆，院前叶草凋零，洒满一地枯黄。
天凉渐入冬，前几日染上风寒，夏侯晶病况迟迟未能好转。
别院深处，床禢上，夏侯晶一脸苍白半倚软枕，咳不止。
一旁几人凝重，屏神等待御医把脉後下论。
片刻许久，老御医撤回手，一脸惋惜，轻叹。
「刘御医，你这是……？」皇甫清较无耐性，叹息未落就忙开口。
御医无奈苦笑，领着几人到外堂才开口：「微臣先依小公子的病徵开几帖养气方子，若是依然如此……怕是时日无多。」
天地风云变色，恍若夏侯玉脚下一块栖息瞬间崩塌，他神色瞬间惨白几分，几乎忘了喘息，憋得胸闷才察觉。
「刘御医，请您务必救治胞弟。」眼里、语气，无比诚恳，就只差没行五体大礼。
「刘御医，夏侯玉是本宫换帖兄弟，夏侯晶就如同本宫兄弟，你可要尽力。」
「太子殿下、夏侯大人，不是微臣不愿尽力，而是小公子气脉微弱，恕微臣直言，小公子能活至今，已是天恩。」
一人尚且年少，便已是风中残烛，身为医者无能为力，他也多有遗憾、於心不忍。
可，圣手再神，也无力回天。
送人离去，夏侯玉神色茫然，内心狂澜难以停歇，平时那抹深思熟虑荡然无存。
近月以来，夏侯晶眼渐无彩、食不下咽；夜晚常咳不止，清晨更能在房内嗅得一丝血腥。
求来多少稀珍百草给他养身都不见好转，夏侯玉可说早有预感。
却没想过，这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眼见好友失去过往神采，皇甫清多少也有无奈，拍了拍颓坠的肩，艰涩得说不出半句安慰。
夜色浓浓，夏侯晶人咳得憔悴，却不见清醒，夏侯玉再无心思搭理其他。
他与皇甫清两人就这麽对坐，畅饮几壶。
无声无语，却能深刻感受氛围凄凉。
「人，终究渺小，无法与天抗衡。」几杯黄汤下肚，夏侯玉眼神黯淡，嘴边弧度说不出讽刺还是沧桑，此时若哭，倒比现在这模样好看许多。
「夏侯晶有你这麽一个大哥，也是三生有幸。」么儿一身病痛，就是夏侯元也放弃，别论夏侯玉从未有过如此念头。
「殿下，错了……」抿唇，将後话吞入腹中。
拥有这麽一个胞弟，侥幸获得的一片宁静，才是他夏侯玉修得三世的福气……
「什麽错了？」
「不……没有，尚有要事，殿下首要烦恼殁影一事，」朝官立场渐渐分明，刺杀一事虽查无主谋，抽丝剥茧下却能隐约可见。
朝臣渐渐有声浪开始，皇甫清迟迟未有大作为，若要保全太子一位，那便必须要有成绩。
两人悬在一条船上，彼此关照许久，夏侯玉不可能弃皇甫清而去，首要之急，便是将皇城内恶名昭彰的殁影拿下。
当然，夏侯玉也有几分私心存在……
能尽快完事，安定地位，趁着小晶岁月无多之时，能带他游走一趟城外，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且，他还是不想让殁影继续与小晶有所纠缠。
对於夏侯玉转移话题，皇甫清自然不会过问。
两人又谋事，几番规划推论，未曾察觉，梁上一影早已在此。
屏息技巧出神入化，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等两人悄声商议完毕，前後离去，打算分头进行时，小晶才翻下离去，向夏侯晶报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