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暮时分,晚霞随着轮胎的移动拖曳出长长的一条斜影,单车上的男孩女孩,尚未从持续了好一阵子的冷战中恢复过来,一时无法切换心绪,一路无言。
回到家,爷爷伫立在神龛前方,看那神情举止,似忽待命已久,一见我们,目光一闪便开始哭号:
「老伴啊,晔希和小诗已经吵了许多天啦,再这样下去,我看别说抱曾孙,连他们结婚也看不到!老伴啊,你生前盼的,我八成也盼不来了,既然如此,活着还有什麽意思!你带我走吧──」
新招呢!我啧啧称奇,晔希却视而不见,迳自上楼。
爷爷还在那边装模作样的拭泪,其实是从指缝偷觑,我只好磨蹭过去,将两人和好一事告诉下不了台的爷爷。
「真的?和好啦?啊是怎麽和好的?那臭小子有把哭成泪人儿的你拥入怀中吗?你们有没有在雨中转圈圈?」
爷爷,阿姨在看琼瑶的时候,你一定都有跟着看吧?
「来来,来这边,老婆子在天上说不定认识月老,请他加持一下你们小俩口的姻缘看可不可以……」说着就把筊杯塞进我手里。
见爷爷带着期盼的双眼亮晶晶,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掷──哇,连续三次圣杯!
爷爷喜不自禁,连声道好,呼叫全家来看。晔希被吵的无法,也走出房间,忽然,下楼的步伐一顿,面上带着浓浓的喜悦。
「哈哈,晔希你也开心吧!早说了你和丫头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爷爷的话才说一半,就被晔希欣喜的声音打断:
「阿姨!」
嗯?晔希会叫阿姨的人不就只有……
我回首,赫然瞧见站在门口的女人,昂首叉腰,一脚踩在行李箱上,口中含着棒棒糖──这般张扬怪异,不是我家娘亲是谁?
嘴角一扬,「妈妈」而字还没出口,娘亲既张开双臂朝我跑来,然後……越过我,直冲晔希!
她大喊:「我的乖女婿!」
*
说实在的,晔希和妈妈很像。
他们比起清蒸更喜欢吃煎鱼,却老是嫌弃煎鱼的味道很臭;比起饭後吃水果,他们更倾向饭後吃甜点;流行音乐上,他们同样注重作曲人胜过歌手本身;他们都喜欢红色,都怕鬼;他们同样自信自傲,无时无刻不是神采飞扬……
扳手数来,相似之处随便都可以耗光十根手指头,有时候连我都觉得,比起我,晔希更适合当妈妈的小孩。
「看看,你那什麽脸啊,幽怨的呢。」本来在同晔希高谈美国流行乐手的妈妈,突然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她兴味地用逗小狗的语气说:「吃醋啊?说说看,是吃为娘的醋还是晔希的醋?」
忘了说,他们同样都喜欢捏我的脸。
「谁吃醋啊……」两边腮帮子被拉的远远的,我只能用漏风的声音答话。
「笨女儿,你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吗?丈母娘对女婿好,不过是希望女婿能对女儿更好一点。」
这说法蛮有道理,只是套用错地方了。唉,你们什麽时候才愿意认清,指腹为婚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啊?
见大人们又谈论起今天下午掷杯的事,什麽「上天注定的姻缘」有的没的,我叹了口气,却发现响起的叹气声是二重奏的。
抬眼,正巧对上晔希的满脸无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麽?」他没好气,没发现自己眼里还不是满满的笑意。
刚合好的尴尬彷佛一下子冲淡许多,餐桌下,两人脚踢来踢去。
*
那天晚上,我暂别挂着五彩缤纷纸飞机的卧房,来到主卧房,躺在爸爸的位置上,脚丫子与妈妈的并排,脸呢,稍微一侧便可以整个窝进她的怀里。
说好整夜畅谈,却掉在汲取娘亲温暖的泥淖里,我一时舍不得开口,妈妈彷佛也懂得这点心思,手臂环着我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着发丝,静默了半晌才笑问:
「嘿,新学期怎麽样?」
「嗯……老师跟以前的差不多,可是课业却麻烦很多,不过还算可以,我搞的定。」我闭着眼睛,享受秋蝉的鸣叫与自己的声音同部:
「同学都很好相处,没有那种故意捣乱的家伙在,班上有群女生特别疯晔希。麻,你想得到吗?晔希在学校居然是风云人物欸。」
「有什麽好奇怪的,晔希本来就是存在感很强的孩子。」
「……是啦,可是我从没想过他那麽受欢迎,就像漫画的那种程度。看到有人对晔希尖叫,有点怪。」
「前阵子优良学生选举啊,晔希因为去年当过了不能连任,今年就帮他们班的拉票,结果他站台的那个真的当选了耶,第一高票。大家都说晔希的表演很棒,他自弹自唱,旋律轻快,很简单也很好记。歌词到最後一直重复sixteen、sixteen的,超洗脑,最後就真的投给十六号,其实根本连候选人叫什麽都不知道。」
「学校有颗姻缘树,听说很多人都在那边跟晔希告白……麻你那什麽眼神,先说喔,我不在里面。唔,我要说的是……」
不知不觉讲了很多,从刘裴二人至女友、至美女校医,皆一一登台。一件趣事接着一件的从说书人江小诗的嘴里蹦出来,里头围绕的主体却不离邵晔希,好像有点怪,这是「我的」学校生活不是吗?
唉呀不管了。我倚在妈妈的怀里,十分肯定──若是易地而处,叔叔阿姨向晔希问起学校生活,其中出现最多次的名字,也会是江小诗。
呃,或着,笨蛋小诗?
月光推移,夜色渐浓,睡意高涨。与妈妈久别重逢,不论多想在最短的时间跟她分享最多的快乐,也敌不过沉重的眼皮。我调整好位置,打算就此放过神志,好好地睡觉去。
「麻,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我不想再跟你分开……」呢呢喃喃,在进入梦乡前的最後一刻,我问。
依稀听到妈妈的回答,什麽会走,但是不会分开,什麽搬家……
又或许,只是听错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