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意外,但这种情况下面对社长,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什麽在这。
「原来你会弹琴。」他双臂交错地斜倚在门边,无从忽略的是他嘴角的笑意,还有眸中的──欣赏……?
我一阵哑口。
梁立辰的视线上下打量,可我无法从他眼神中猜出任何心绪,想回答些什麽,却又为自己擅自使用钢琴社的琴而感到无地自容,只得任由惯有的那股压迫感无限滋长。
「梁……」正当我忍不住想开口道歉时,他悠然起步走近钢琴边的书柜、取出一本谱夹,我也同时住嘴。因为那样的姿态太过自在优雅,彷佛丝毫不将我的存在放在眼里。
毫无愠色地营造这种紧张感,算是种惩罚吧?惩罚我擅入钢琴社。
而後梁立辰将谱翻到某页,并放到谱架上,动作不疾不徐却顺利捕获我的目光。
「你喜欢萧邦吧?」他问。
然而此时的我,就连原先蓄积在喉头的道歉都还没说出口,只能错愕地望着他,脑袋刷白。
愣了愣,「对。」傻住几秒才晓得要回答。
「以曲子的难易度来讲,你的诠释还不错。」他扬唇,我却只觉得似笑非笑。
这番话语明明是称赞,我依然是受宠若惊,毕竟钢琴社里弹得更好的人应该多的是。
最後只能咽下有些苦涩的口水,别扭地润了润乾涩的下唇,「你有生气吗?我擅自使用钢琴。」
我还是想确认,音量却压低许多。
梁立辰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向我走来,然後自顾自地坐到我旁边与我贴近──坐在同一张琴椅的那种贴近。
我立刻僵住,突然很後悔自己没有早点起身。可是怎麽说这里都是人家的地盘,想请他别靠这麽近又不敢轻举妄动,最後只能觑着梁立辰翻阅谱夹的侧脸,试图捕捉到一些什麽,偏偏很不幸地被逮个正着。
我急忙飘开视线,他却像是隐忍许久地溢出一丝轻笑。
「知道吗,你慌张的时候很有趣。」
那番言论仍是教我感到措手不及地顿了半晌,但大概因为此际他的笑容不再挟带压迫感,我紧绷的神经才得以纾解。
我感到无奈,「第一次遇到有人会因为看见别人慌乱的样子而笑。」而且还是真笑。
只能暗叹口气,默哀自己成为笑柄的事实。
不过这次看见他的笑容,感觉比上次来的真实,虽不想承认,但的确是抹好看的笑。
他没有回应,仅是迳自弹起G小调第一号叙事曲。听了他的琴声就会立刻知道,梁立辰社长的头衔不是浪得虚名,他的技术非凡,曲子的强弱也处理得很好,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跟我停在一样的地方。
「等你把剩下的弹给我听完,我再弹完剩下的部分。」他起身,把我放在一旁的手提袋递了过来,接着道:「时间差不多了,待会社员就会回来,被看到我们两个单独在这里的话,你可是会招来很多麻烦的。」
梁立辰屈膝与我平视,一潭幽深的眸子弯起俊美的弧度。我觉得靠得太近,便下意识地撤开脸,保持适当距离後才开口:「桌上的美式要冷掉了。再见。」
这句话有多莫名其妙自己也心里有数。
连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麽要跟他说美式要冷掉了。这番慌乱的胡言乱语及狼狈逃走的糗态,我想我大概再也不敢独自进入钢琴社了,如果这是要惩罚我擅自使用钢琴,这个教训绝对足够我痛定思痛。
回到木雕室时佑伦学长已经在里面,他聚精会神地精雕着,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所幸我跟学长没有约准确的时间,否则我还得担心自己在钢琴社待过的事情会东窗事发,毕竟隐瞒糗事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学长平时的表情很温和,唯独在雕刻时,他的眼神专注,就像梁立辰弹起钢琴那样,一反常态的认真神态。
我放轻脚步走近墙边的小木桌,桌上的两杯美式都已经不热了;我拿了其中一杯,坐下来开始啃着吐司。而学长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手上的作品,直到榆雯敲门,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我坐在一旁。
「思宁,你把手机忘在钢琴社了喔。」榆雯举起手机,偏着头朝我一笑。
我定睛一看,的确是我的手机,离开时太仓皇,压根不记得手机被我放在谱架旁。
我走上前接过手机,「谢谢。」
「不用客气,下次来玩啊,我跟立辰都很欢迎喔!」榆雯亲昵地拍拍我的肩。
闻言,我的呼吸一缩,直觉不想跟梁立辰见面。
说不上什麽具体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我讨厌他,只是本能的想远离摸不透的人事物。
「但是,最近忙一些比赛的事情,可能比较没有时间过去。」我想推托。
「没关系,等比赛结束啊!如果你听过立辰弹琴,就会立刻明白为什麽他明明才跟我们一样是大一,就在学校这麽风云了。」榆雯没有给我回绝的机会就擅自决定,然後一溜烟地走掉,不留给我挣扎的余地。
我是明白的,梁立辰在学校是风云人物。
姑且不论外貌,他处理事情的能力及效率,还有应对进退的熟稔度,都不像是大一新鲜人。
我回头瞧了佑伦学长,他拿着木雕,一脸困惑的看着我和离去的榆雯。可是他没有问,既然他没有问,我也犯不着自找麻烦,否则到时也只是骑虎难下而已。
「思宁,抱歉、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你来了。」学长搔搔头,腼腆地笑着。
刚才那个神情专注的学长就在瞬间消失无踪,我回过神,问了学长一个很莫名的问题。
「学长,雕刻时,你都在想些什麽?」
他顿时满是尴尬,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简直像在责备学长没注意到我一样。
「不、我不是怪你。只是,突然很好奇学长雕刻时的心情。」我急忙摆手。
他看我忙不迭地解释便朝我一笑,尔後极其自然地回答:「跟作品对话吧。」
佑伦学长的思考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可是答案却尽悉明了。
接着他走回他的位置,拿起240号砂纸把木雕表面翘起的纤维磨去,我又再度从他的眼中看见十足的谨慎。
「总觉得,我对圆雕情有独锺,因为它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论从什麽角度去观察它都没有破绽,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一般。」学长莞尔诉说答案,可视线依然没有在我身上。
我隐约能理解,为什麽学长的作品总是有源源不绝的生命力,相较之下我只是把雕刻当作精神粮食;我把我的心思单方面倾注在作品上,却忘了适时去感受来自作品的生命力。
「你呢?雕刻时,在想什麽?」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抬眸看我。
被学长反问我突然不晓得该怎麽回应,我的心态,完全无法跟学长相提并论。
「我……多半在释放情绪吧。只是很多时候,待在这里,静静地雕着、雕着就让我好平静,烦恼什麽的,就像被锁在门外一样,一点都不需要去理会。」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应答,同时也越答越无力。
学长仅是勾出一抹微笑,「这麽说来这里就像你的舒适圈了。」
我的心忍不住沉了下来。虽然很想否认舒适圈的这个说法,却无从反驳,我想这种惯性躲在舒适圈的心态,学长大概难以理解。
「只不过,有时候我也会跟思宁一样。其实待在舒适圈里也没有什麽,人总有最适合自己的步调,你啊,就别对自己太苛求了。」他带上温温的笑容,此刻的佑伦学长给人一种安全感,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很感谢哥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学长总是代替哥给我一些激励性的话,我总在这些时候,产生自己有第二个哥哥的错觉。
天色暗了又亮,我们仍然没将视线移到对方身上,只是专注於自己手上的作品,却这样背对背聊了好久,就算沉默了也不会有什麽不自在。
「休息一下吧,你整晚没睡了,八点不是有课吗?」学长率先出声。
我回过头才发现学长已经把他的作品盖好,虽然曾经想知道学长的题材是什麽,可我从来没有想要偷看的念头。
我看了一下手机才意识到时间,总觉得清晨五点醒着很不像大学生,我身边的人早上八点有课的话七点才会醒。揉了揉有些乾涩的双眼,我只希望今天上课会有精神。
「但现在睡的话我待会大概就醒不来了。」我不由得轻笑。明明熬了整夜应该担心自己今天的精神状况,可是整晚都在做有兴趣的工作,有一部分的自己还是在内心直呼值得。
「说的也是,那我帮你买个早餐?」学长也笑着,笑得很老实。
我摇摇头,「不,一起去吧。」
最主要是不想让学长帮我跑腿,而且难得的清晨还是想出去散步走走,提振自己还昏昏沉沉的脑袋。
把杂物都收进手提袋後,我推开木雕室的门,发现钢琴社的灯也是亮着的。
我走过窗口,看到几个社员趴在桌上,光是看这样的身影,就能够清楚觉察他们肯定累坏了。
在我的脑袋还有点沉时,钢琴社的门突然打开,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因为重心不稳而踉跄,紧接着我看见学长的手紧紧拉住我的。
本来应该跟学长道谢的,我却因为太突然而反射性地把手抽离;就在我看到学长复杂的表情之後,才惊觉自己的失礼。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学长的眼,既不是温和、也不是专注,那样的表情是我第一次看到,而我却找不到一个适切的措辞去形容,只觉得喉咙烧起一阵乾涩。
一种什麽话也说不出来的炽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