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夜凉自微启的窗板之下爬进阁楼，烛火在刚才的哪一阵风中熄了，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一方木板地亮着长条形的月光，少女背靠自己方才紧紧阖上的门扉，感觉到上身那层薄薄的棉料透着黏溽的汗水，她用食指勾起T-shirt领口，感觉松紧带弹上胸骨的力道，和存在感更显强烈的热气，另一手把垂到肩膀的半长发绞成一搓短尾，用麻绳圈缠起。
暂时是这样了，离开门板时，窜进窗隙的一缕寒风佛过她汗湿的肌肤，露出袖口的手臂冒起不听使唤的小疙瘩，但女孩缩也没缩，反倒走向与寒夜相接的窗前。
何爱云向来不怕冷，即使是在阴湿的故乡，她还是一年到头穿着短裤在海风中穿梭，一年多前来到南方的上城之後，更是随时作着暑假般的打扮，但这个十一月末的仓库阁楼上，再怎麽说都不是让人流汗的时候。
爱云的手指搭在支撑窗板的木条，但没有把它进一步撑高或完全阖上，静静思索那双靴子是否已经磨着上城的石子路，喀哩喀哩地离开隘口，依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想在窗边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真是的，不是约好明天了吗？」少女在齿间对自己失笑，虽然她不懂这一整天的缓冲为的是什麽，她不是一直等着这个时刻吗？不，应该说是，她等着相反的时机，对白苓说出相同的话。
从来自坛山的飞行员第一次踏进爱口茶坊的片刻迟疑，爱云就一直很喜欢这个女孩子，那时候她照着一年来的锻练，在风铃被大门推响同时回头，笑脸迎上霎时错愕的白苓，白苓的後脚悬在离地瞬间，像是被意料之外的注目惊吓，爱云的目光在这须臾流过漂洋而来的飞行员，看到飞行帽压不住的大把卷发、合身的白衬衫和卡其裤、还有盈着汗珠的白晰额侧与单眼皮下呆愣的黑眼。
是个可以亲近的人吧？爱云当下想，不像会热情与你攀谈交好，但可以默默听完你的所有话，再认真地回应，这样评价一个年长自己至少七、八岁的女人或许有点奇怪，但在那时爱云的第一个想法确实是：像个听不懂课堂只能发呆的乖孩子。
那天晚上她就得到验证的机会，在老板建议白苓住宿地时插嘴，原本只是想加入话题，不料却让她获得为白苓张罗住宿的任务，爱云原以为这个安静的女人会愣一下，再婉拒杰彬稍嫌热情的好意，但白苓出乎意料地迅速接受，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云真正开始对这个外国女人燃起一点期待。
也算不上很久吧？但自从离开故乡，爱云就没有再尝试过亲近任何一个女孩，不是说没有再心动过，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能遇见的少少的人中，正好彼此都渴望接近的本来就不容易，而她所要寻找的女性更是少之又少，这一次的可能性存在吗？
之後白苓每晚都来茶坊报到，一来总是先点那天的特餐加上一碗白饭，爱云会在上菜时与她闲谈两句，像是对待每个常客的用心，头几次白苓老是没听见般，迟了一会儿才应答，然後就渐渐会在爱云靠近时率先扬起微笑，甚至在她之前开口寒暄。
但爱云依旧摸不清飞行员的心情，没有人跟她说话时，那双小小的眼睛到底在看着什麽？为什麽她要冒险穿过战火离开故乡？载着她横越大洋的前战斗机，现在就停靠在暮塔平原的海滨吗？
爱云某天起了大早，第一次踏进上城的图书馆，翻了好几本过期的政治杂志，才终於知道「民主奋斗党」为什麽会在锁国派起义推翻王朝後成立，而白苓从前所属的「新坛山共和党」又是怎麽从军阀联盟渐渐统一大半坛山，童年遥望的大海彼端真的存在这些爱恨争和的人们再一次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再年轻一点的她所想像的故乡之外就是钵兰温湿富饶的南方，因为那是她们在广播和邮购杂志上所能看到的唯一，爱云不禁觉得来到上城就以为进入「外面世界」的自己其实很浅薄。
很快她就得到与进一步接触的机会，那个下午是意外闷热的九月天，茶坊里憋着一股没有人出口的压力，大家都知道坛山来的飞行员要载松景客栈的刘良欣回家，比起那受伤的可怜孩子，这些不着边际闲聊的人们更在意飞机到底能不能把良欣及时送回家？爱云自己也频频在穿梭柜台与客桌之间时抬头望向窗外，几次回头都接触到杰彬向着窗边的目光，茶坊老板或许也如同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那样难安？想到这点就让爱云心底微笑，只有外省来的碧蓉婆婆神态自若地喝茶，一边小口小口吃麻糬。
终於，白苓回来了，所有人围上去的时候，爱云退回柜台边，静静看着白苓努力应答的样子，不用急，等到她身边的好奇散去，爱云相信白苓会愿意慢慢跟她谈下午的飞行。
「不是等了很久吗？」身後传来老板的声音，爱云回头，看到卤肉的锅子正在咕噜噜响，杰彬似乎在等肉汁煮乾时抬头，眯眼看着不远方围住白苓的疑问。
爱云没有那麽确定杰彬说的是不是她正在想的那件事，但她已经习惯杰彬没头没尾却从来不会错误的话头，於是回答：「我晚点会再找她，这麽多人一言一语地发问，多少会有点忙乱吧？」
杰彬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而那一晚白苓拿到碧蓉婆婆预订飞行的预付款後，就匆匆离开隘口，爱云只得把已经帮她添好的白饭又倒回锅子里，庆幸还没有淋上卤肉。
「小爱。」把空碗丢进水桶时，爱云被老板叫住，「今晚人不多，要不要提早下班？
爱云扬眉望向老板，杰彬正在低头削苹果，爱云转头看满屋子闹哄哄的人，一个平凡的隘口秋夜，大概又要忙过午夜。
「你可以先下班了！」这次杰彬抬头看她，眼睛是笑眯的，爱云摸不清他的意思，这样的提议可是她来爱口茶坊担任女侍以来的第一次，但凭良心说，她确实想要下班，白苓已经离开十分钟有了，快一点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走到渡口，爱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追上，也还没想到追上之後要说什麽。
「好的，我请半天月休。」爱云点头，几乎是同时就把围裙解下，踏出店门时也来不及跟熟客打招呼。
她赶上了，白苓在往渡口前先去买了燃油，吃力地提着油桶的铁把，在上城的石子路上叩叩走着，爱云脸上漾起不自禁的笑，伸手也抓住提把。
那个晚上，爱云终於看到载着白苓来到钵兰的巨鸟，还有变得渺小的大地，在黑夜中，她奋力地勉强眼睛往东方海的尽头望去，依旧是看不到那一端的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