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憂 — 33

正文 忘憂 — 33

巫静默初来我家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晚都在想着他的事。他的经历太吸引:死亡、孤儿、创伤,这一切都是我只听过而未曾见闻过的事。巫静默是一个黑洞,把人吸进去,堕落到他所处的地方去,身子陷於泥浆一样的悲哀,只得沉沦,无法抽身。

他有一股危险的引力。

我两个弟弟跟我说过,当他们一看到那对姐妹,心里明亮了,惊诧很快平伏下来,他们知得太清楚:就是她们了。喜欢,始於那麽一眼,进而成爱情,植根於心中,一抽拔就要血流成河。我笑他们夸张,直至很久後,才明白我初见巫静默时所感觉到的好奇,就是一种心动。

他爱我,我很肯定,并没有挣扎於性别的问题,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对於任何人的心思很敏感,单凭几个动作、眼神,就说得出来一个人对我有无好感。其实我除了皮相之外,别无优点,他为何偏要喜欢我?难道他也爱我的外表与财富?我知道巫静默不是那麽肤浅的人——表面上他唯唯诺诺,实际上我不时感觉他有些什麽事瞒着别人,只露出局部,把绝大部分的加入掩盖。就因我无法看清他的全貌,一再猜测他的底蕴,不知不觉间,我的心眼里也满是巫静默的事。

而我总不肯承认这点。

若我早一点认了,我跟他就不一定落得如此结局。

过往的事如同一瓶倾倒的沙子,流沙向东泻,向西泻,遍地细细的沙子刺得人的脚底、心底一阵痛痒。我待在巫静默的睡房,坐在他床上喝着一杯又一杯的红酒,只要一脸微热,醉不了。酒量能练出来,经过这些年,只有伏特加、威士忌这些烈酒才能稍为让我有点睡意。

潜伏着,等待着,我凝视门板,就等Julianna来敲门。Julianna是黄河集团的次女,我的前妻,我青梅竹马的好友,她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叫做安解语。据说她母亲名字中也有个「语」字,且长期患有抑郁症,她的父亲大为怜爱,就让她名字也有一个「语」字。

安解语人如其名,是一枝解语花,一个善解人意的女生。可是打自她回到这城,我轻易察觉她跟以前不一样,而那种变化太过熟悉——虽然最初我是不知道她跟谁相似的。

她带着深刻的情伤失意回流到我城,在我跟她重逢的宴会中,她不是一朵温煦迎人的解语花,而是一朵美丽的壁花。她穿着一套黑色小礼服,戴着碎黑钻头饰,束着发髻,脚蹬五寸黑色高跟鞋,衬着一身冰肌玉骨,有如不祥却高贵的黑寡妇。这几年,我也有到过安解语留学的国家,见过她为了一个男人而患得患失的小女儿娇态,此刻再见她了无生气的样子,不得不讶然。

我跟她交谈,三言两语间她说了她跟一个男人间痛苦的情事,然而语调无甚起伏,比报导新闻更机械化。只有她那木刻的表情下不意流露的悲哀,使我感觉她是个活人。她私下在我面前流泪过,却是很快收住泪,所用的方式是捏着大腿的皮肉,直至紫青一片,她说这不痛,生理上的肉体上的触觉,根本称不上「痛」。她以诡异的冷静与清醒讲述使人战栗的事情,我怀疑,她甚至可以拿起一把刀、用舌头舐着闪亮的薄刀锋,面不改色地刺入自己的皮肉,割开薄薄一层皮,欣赏鲜血急涌的美感,然後会说她一点都不痛。

跟安解语相处了一段时日,我逐渐想起已经离开巫静默,这两个人本来无任何相似之处,却是那忽然的冷漠与自毁,简直像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

事实上这六年来,我不太感受到巫静默踏出我的生活——只除了他失踪的头半年。他当年以旅行为借口不见,我以为他在台湾出了意外,派人到台搜索,最後动用关系查探了出入境纪录,发觉他早就回来了。

何以不回家?他除了古家,又能去哪?那阵子我连工作的心情都没有,一天到晚困在巫静默的房间,有一天,我再也寻不着半点他生活过在这里的痕迹。我发觉,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如此脆弱,甚至一张合照都没有。我没想过有一天他能离开古家,他应该一直跟我生活,又需要什麽纪念?他就像一碗白饭、一道最简单的小菜,并非珍味,吃惯多年,一时间没了,就使我寝食难安,即便国宴当前,也无心起筷。

我疯狂地委托全城最专业的私家侦探团队,又去查出入境纪录,肯定巫静默尚在这城,终於在半年後得到他的下落。

相片中,一个面容美丽、打扮老气的女子抱着他的手臂,亲密地在小巷逛街。那女人的肚子微凸,看出来是个孕妇。侦探说他们是住在一起的,我摇摇头,心想这女子一定只是他的朋友,说不定是他朋友的妻子而已,一定是的。巫静默是我的男人,我也是他的男人,他怎会背叛我?他最爱的人是我。

可是後来侦探给我发来的相片多如雪片:巫静默陪那女人做产检;巫静默摸着女人的大肚皮,甚至把耳朵贴上去听胎儿的动静;巫静默为那女人按摩浮肿的小腿;巫静默为那女人炖汤;巫静默替她梳头发……

起初,我拿起打火机,用火舌吻上照片的角落,让他们亲密的身影在我面前扭曲成黑块、随风清散,黑灰飘在风中、降到草地,火苗烧到我的手指,迟钝的痛觉使我太慢缩手,锥心的痛使我冒冷汗,与指头连心的灼痛势成对比,我紧握拳头,止不住指头的一阵麻,当我难以忍受得双手抱头,才发觉,不知何时爬满一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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