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12

正文 綠洲 — 12

我坐在床上抱膝望着阳台发呆。

今天风和日丽,刚晒好的衣服正随着有一阵没一阵的风轻轻摇曳。而到了这时节外头仍是一片绿意,没有前几日的萧瑟,也没有任何晚秋的端倪。

这样暖和宜人的温度,只会使侯阵宇昨天说的「热闹」成真吧。昨日回到房间的我莫名害怕起声音很温柔的他,低沉得如同包覆闷雷於其中的嗓子,突然软得像要降下滂沱大雨般。

我不喜欢雨,一直都不喜欢。下雨前的偏头痛、潮湿黏腻的空气、溅满小腿的泥点、有增无减的伞……可是起床後我却希望现在可以天色丕变,别让侯阵宇口里的「热闹」找上门来。

这样也许就可以让我用幸灾乐祸,塞满从睡前席卷我到现在,似乎因期待什麽而不安於室的心。

白天我拖好地扫完厕所,接了逐字稿案子,检视没有回音的电子信箱,吃着优格一边静静听隔壁的侯阵宇念了爱伦坡的《湖》。

「Yetthatterrorwasnotfright,Butatremulousdelight.」

(但那悚然并非恐惧,而是使人颤栗的愉悦)

我含住汤匙静止不动,接着离开餐桌前去关上窗户,这才让侯阵宇的声音小了些。

时间一直到傍晚外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我心想是自己太过敏感,才把他的话当真。

这时有人传了脸书讯息给我,我洗完盘子後打开一看,是个陌生的帐号。他说经由朋友介绍看到我的画,一看便觉得有种爱不释手的预感,希望可以买下来,并且出了比我定价还要高上一些的价格。

但我迟迟没有回覆,眼神胶着在他的招呼语:「日安」。

──日安,我是谷停云。负责你们这学年的西洋艺术史。

大一开学的课堂上,男人介绍自己时口气拘谨。原本以为是他个性使然,直到听见他说某些韵尾时特别用力,才发现他的中文包裹在法式的思维里,因而显得小心翼翼。

结果「日安」使那个男人即使有张东方面孔,还是像个异乡人。

我缩起脚啃起手背的皮肤,整个人焦虑起来,足足盯了那封讯息一个多小时。我点进那个人的个人页面,设了权限,我只能看到他的头像,一罐光线下呈酒红色的手工果酱。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音乐声,以及外语念白声──电影开始了。中庭人们的交谈声穿不透门板模糊成蜂鸣,可是食物的香气却怎麽也挡不住,我这时才感到饿,起身去翻橱柜,但令我泄气的是存粮所剩无几。

只能再出门了。

把头发随意挽起,我背起背包,祈祷着外面不会太热闹地打开门,一瞬之间,我被一股饱含生意和愉悦的气息围绕。我怔怔望着楼下,不只是搭起投影幕看起电影,住户们甚至各自准备菜肴,一团和气地围坐在一起吃,俨然一场轻松的小型餐会。

他们看起来和乐融融,喝着酒,吃点菜,仰起头来看萤幕中的史嘉莉乔韩森。我一眼看出那是她和比尔墨瑞演的《爱情不用翻译》,十年前的她极为清秀,迷茫使她楚楚可怜。

丈夫在酒店大厅与红粉知己聊得投入,她不安且神经质地来回打量两人,礼貌性勉强勾起的嘴角使她更无措,即使被作为他的妻子介绍,她还是没办法笑得像那个女人一样轻松自然。

那融洽且流畅的对话节奏让她感到被排除在外。

我把注意力从银幕收回时,瞥见侯阵宇人已经在下头,坐在一群人之中大啖鸡腿,不时会和身旁一个女孩笑着对视说几句话,接着颌首继续啃鸡腿,彷佛被她的话逗得胃口大开。

这一幕让我奇异地感到自己像是刚才的史嘉莉,孤独感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强烈。

「Hey,你不下去麻?」

轻飘飘混有口音的问话吓得我倒抽口气,戒备瞪向声源。一脸无辜的斯凡挠挠暗金色的脑袋,表情有些歉意。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扭紧眉头,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地紧盯他。大男孩手抱泛有洗衣精香味的洗衣篮,看样子是要上顶楼晾衣服。

我们两个持续对视,直到斯凡又发出「唔」的语助词。

「你……身体还好麻?上次我看你不舒府。」

我原先不太愿意和他继续聊下去,想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就和以前一样。可是偏偏侯阵宇昨天的话再度萦绕,於是瞥了紧张到脚打起拍子的斯凡,不着痕迹地点个头。

「好多了,谢谢。」

「喔。」

但斯凡没打算要离开,他脸上写着「我要赶快想话题」的急迫。我收回视线,想了想,决定做那个先终止话题的人率先离去。

但他又说话了。

「我以为尼讨厌我,可是阵宇说不是。尼只是太害羞了,跟GroundhogDay闻不到春天就不会出来的土拨鼠一样。」

不报春的土拨鼠。

侯阵宇说我是不报春的土拨鼠?

我正觉得荒谬,斯凡又说:「我想他说得很对。尼只是需要点时间。」他微笑看着我。

直到我收敛起嘴角的弧度,才意识到我刚才也笑了,只因为想到侯阵宇那出乎人预料的形容。

「对了,你等我一下,好麻?」

斯凡匆匆回到303,再出来时手上多出一张票。他笑得暖呼呼的,把票递给我,「给你。这是我的展览,在这个礼拜。你可以过来看看。」

我不想平白无故收下他的好意,毫不犹豫地回绝。

「……不用了,谢谢。」

斯凡表情僵了下,默默收回手,接着苦笑,半晌不晓得该把它收回哪里似地晃着手。

「但是,恭喜你。」我犹豫了下,「你很了不起。」

下头的侯阵宇抱膝而坐,把注意力都放在银幕上头,然後他打个喷嚏,揉鼻子的时候,他的目光迎向我。

他惬意和我挥挥手,之後强硬地招手要我下去,装得凶神恶煞用嘴型喊「你来、你来」。

而我只是静静注视侯阵宇。

「你为什麽喜欢他?」我问出口。

斯凡顺着我的视线向下看,一边把票插回口袋里,思考几分钟後一脸困惑地反问我。

「你为什麽不喜欢他?」

我摇摇头,什麽话也没回就擦过他的肩下楼前往超市。

斯凡的问题我不晓得该怎麽回答。

事实上牵涉到喜好与否这种主观问题时,并非过於复杂,而是在深究其根源时连自己也感到困惑的刹那,才是使我沉默的主因。

当我经过中庭的人群之际,侯阵宇向我跑过来,但我蹙眉以眼神制止他继续靠近。他识时务地举起双手示意不会再接近,含着笑意。

「这次我不会要你帮忙集点数了,那的确很失礼。」

侯阵宇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百块,恭敬地双手呈上。

「这次请帮我买饮料吧,我真的快渴死了,烤肉烤得太咸我差点肾衰竭……啊,多出来的钱可以当你跑腿费哦,很棒的交易吧?」

──狗改不了吃屎!

我咬牙拍掉他手里的一百块,迈开步伐把那个笑出声的神经病抛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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