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日报》是省报旗下的地方性小报，贯彻市场化经营策略，平日里以报道家长里短、街头新闻为主业。若不是此次会议涉及诸多民生政策，简思根本不可能被派来北京跟访。
两年前半路出家当上自由记者后，既没人脉又没消息来源的简思几乎每周都有两三篇稿子见报。究其原因，勤奋是一方面，坚持“隐性采访”是另一方面：无论是大放厥词的官二代、还是吃拿卡要的街道干部，都以最真实嘴脸被记录在音频、视频中。偷拍偷录虽不一定清晰，却能很快引发舆论的关注。在当今“无图无真相”的网络氛围中，她依靠暗访写出的每篇稿子、每一个字，都能经得起查证，并理所当然地成为热点。
半年前，凭借足够的成绩，她被《新日报》纳入旗下，成为有证、有编制的正式员工。虽然自由度大大降低，但外出采访时，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响名号，遇到麻烦时还能让报社出面协调。正因如此，她才宁愿拿着死工资，也要在报社待下去，对于新闻人来说，有单位和没单位的差别太大了。只是没想到，这次难得的上京采访机会却害得自己引火烧身。
她清楚萧山省方面现在的挠头局面，也明白当事人是解决问题最好的突破口，甚至在看到方铭泽开门的那一刻，就知道凶多吉少——这种级别人物出马对付她，无外乎杀鸡焉用牛刀。
简思没有办法，事情闹得这么大，连主编都收不了场，若非方铭泽点名要见自己，恐怕她已经被《新日报》踢出门外了。自由记者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职务行为”，她对省长的冒犯可以被直接定性为“非法采访”——如果不留下跟萧山省政府方面的往来记录，恐怕对方捏死她跟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可现在，丝毫不用怀疑方铭泽是有备而来，恐怕在约见之前，他们已经把她历年来发表的新闻、采访风格，甚至偏好的录音录像设备型号都弄清楚了。在房间某处，恐怕还有更加隐蔽的监控设备。“记者非法潜入代表团驻地，人赃并获被抓现行”？“色*诱官员不成反撒泼，无耻女记者道德沦丧”？这次的影像掌控在对方手中，怎么编辑、怎么讲故事，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了。
窗外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北京城在凌冽的寒风中渐渐苏醒。
方铭泽慵懒地斜靠椅背，礼节性地鼓了几下掌：“简小姐果然聪明，语句已经很流畅了，可惜表情还不够生动。”
这是第多少次了？简思一片茫然，只知道机械重复烙印在脑海中的对白：“对不起……麻烦……谢谢……”
冰冰凉的触感猛然敷到脸上，激得灵魂都在深处战栗。眼眶中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泛滥，统统浸没入被冷水打湿的毛巾里。她不敢大声呼吸，生怕起伏的节奏泄露出自己的软弱。
男人波澜不惊的声线响起：“先清醒一下吧。我说过，要的是活泼小姑娘，不是被刑讯逼供的女烈士。”
从凌晨到现在，简思被迫成为萧山省政府危机公关的一部分，既定的台词早已敲定，方铭泽却始终不满意她的表演。即便已经足够妥协，心甘情愿地用职业前途来换取林省长的高大形象，她还得勉强自己去演一场没人相信的戏。
“如果连演员都不相信，还有谁会信？”银框眼镜后，晶亮的凤眸里闪烁着不明所以的光芒：“麻烦简小姐配合点，嗯？”
***
媒体开放日的行程安排在最后一天，跟新闻发布会不同，它没有确定的主题或内容，到访的记者可以按照各自的兴趣发问，以示彻底的公开、透明。
大会期间，各个代表团的时间都排得很满，接待用的礼堂勉强够数，萧山省这次被安排到偏小的星湖厅。作为中部农业省，在招商引资上既没有地缘优势，又缺乏产业集群，主办方也是想到其受关注度不高，才作此安排。
人算不如天算，林省长抢夺录音笔事件经过一整夜的发酵后，在网上形成了巨大抗议声浪，民众要求保障新闻监督权的同时，也对萧山省的人事任免、经济发展提出了质疑。甚至连去年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曹风杉事件，也被再次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两个小时，方泽铭早早就来到星湖厅，迎接媒体进场。他预料到今天的场面会很火爆，真实情况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夸张：紧闭的大门外，已经有上百家全国各地的新闻媒体早早到场，甚至部分电视台已经开始驾机录影了。
他分明地看见这些人眼中隐隐的光亮，如同见了闻到血腥味道的鲨鱼，攒着劲扭动、追逐，咬不到猎物，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省委宣传部的几个处长连夜从上川市赶赴北京，此刻正在带着驻京办的同志维持现场秩序。工作人员守在走道里，按照先后次序地为申请入场的媒体登记编号，安排座位。各项任务都有专人监管，所有准备工作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对于下属们的表现，方铭泽还是很满意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危机应对是新闻工作的基本功。萧山省政府近年来的媒体形象都是中规中矩，偶尔遇到点突发事件却都能逢凶化吉。不懂行的人会说他这一界政府秘书长无功无过，顶多运气较好。心里有数的领导则会明白，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除非特意引导舆论造势，为某项动作打掩护，大部分的地方政府都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关键在于及时化解矛盾，让可着劲炒一把的媒体扑个空，这才是所谓的决胜于千里之外。
三十分钟后，某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登记台。工作人员看看工作证，特意抬头确认了一下她的相貌，没做多的言语，将上司特别留下的席次卡交给对方。
个子娇小的她按照要求特意换上了色调暗沉的套装，混杂在熙熙攘攘的队伍里默不作声。脸上精致妆容很淡雅，却也成功掩饰住了粉底下重重的黑眼圈。她本身的相貌就很大众化，即便看过昨天新闻的人，也不能保证第一时间认出来，这就是被抢了录音笔的女记者。
“林省长来了！”随着一声惊呼，等待许久的人群立刻朝着入口方向涌去。
“录音笔还了没有？”
“您对昨天的事件有何解释？”
“省长会对记者道歉吗？”
长枪短炮的围追堵截中，特意修整过仪表，显得格外风度翩翩的林省长挥手致意，在随从的护卫下轻松穿过包围，确保在登台之前，始终以真诚的笑容面对一切提问。
“媒体朋友们，大家好！”主管新闻的方铭泽依旧负责会议的主持工作。待众人入座，他起身简短致意：“感谢你们对萧山省工作的支持。”
喧嚣的会场稍稍恢复秩序，媒体精英先前都在担心涉事的林省长今天是否还会出席——只要他敢来，就没有不让提问的道理。
主席台上，代表团成员正在读稿；台下，各路记者却没有几个有心记录，而是纷纷将手高举过头顶，表达强烈的发言意愿。
事先准备好的讲稿都很短，只是走个形式。算准结束的时间，方铭泽不慌不忙地走到话筒前，开始重点的记者提问环节：“需要发言的朋友请示意我，工作人员会负责传递话筒。”
娇小的身影端坐在事先安排好的席位上，既不过分显眼，却也让所有人都看得到。她也不再需要靠蹦跶起来吸引注意，一如昨晚演练的那样，此刻正乖巧地举着手。
“简记者今天也到了，”方铭泽貌似随意地笑道，“就请你先提问吧。”
话筒很快被递交给昨日事件的另一个主角，简思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林省长，能把录音笔还给我吗？”
众人这才认出来，被点名的记者居然就是昨天与省长冲突的那位女记者。只见主席台上，面容和善的林省长摇摇头，仿佛好气又好笑地冲着她点点指头：“你这个鬼灵精呀……”
“对不起，我昨天太紧张了，才不小心把它掉在地上，还麻烦您帮我收着。”简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平添几分娇俏与可爱。
这个表情是方铭泽离开前特意嘱咐她加上的，原以为二十七岁的女人做起出会显得虚伪无比，没想到和现场效果结合起来倒也挺融洽。
“拿去吧，帮你修好了！”林省长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递给工作人员转交。
“太谢谢您了，发票拿给我，报销！”
台上台下，一老一少，相视着大笑起来。
接过录音笔，简思面带笑容款款坐下，不忘向台上领导点头致谢。
方铭泽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没有过多迟疑，再次起身继续主持会议：“还有哪位记者朋友需要提问？”
场下的其他人已经全懵了，这是唱的哪一出？敢情儿林省长昨天没有“抢”录音笔？纯粹是在学雷锋做好事？
骗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