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不是前阵子才刚安顿好,怎麽忽然又要搬家?有什麽问题吗?」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大家都走光了,原本安静的办公室里,背後忽然传来丁舜昇讲话的声音,让骆子贞吓了一跳,她手上的滑鼠滚轮不断转动,正浏览着网路上的租屋资讯。
「装神弄鬼地吓唬人是很缺德的。」毕竟是自己的主管,总不好真的发火,她只是横了一眼,说:「我住的地方是没什麽问题,只是原本租的是单人套房,但现在想换地方,要找个可以跟朋友们合租的公寓。」
「跟朋友合租?」丁舜昇双眉一挑,问:「几个?」
「至少两个,但也可能更多。」骆子贞无奈地说。
那天中午,她在姜圆圆惊天动地的打呼声中,极力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再更仔细端详了一下周遭,立刻判定那决不是一个适合活人居住的地方。尽管凭藉着姜圆圆过人的清洁功力,房间打扫得还算乾净整齐,但湿气极重,惹得细微处霉污孳生,而且那连套房的规格都算不上,不但卫浴设备要跟邻人共用,门锁也太老旧,毫无警备可言,简直就是个可以任由窃贼长驱直入的地方。只是套句醒来後的姜圆圆所说,哪个瞎了眼的小偷,会想光顾这麽破烂的地方?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身体还好吧?」骆子贞那时忍不住问。
「应该有两三年了。」
「健保局应该很感谢你的贡献吧?」骆子贞没好气地说着,一边穿好衣服,拎起包包,一边开口吩咐,要姜圆圆开始打包,不管她是否抗拒,直接下令,叫她当天傍晚就立刻搬出这鬼屋。
所以她现在得开始找房子。既然两个人要同居,那就不可能再住在原本的套房,姜圆圆的家当虽然不多,但她本人吨位却不小,也不是骆子贞那小套房能容纳得下,而既然要合租,她当然更想着,如果能把程采跟杨韵之都找来,岂不是回到当年的完美组合?那种四个女人同住一处屋檐下,大家欢乐融洽的日子,正是她孤居纽约时最常怀念的滋味。想当初在国外,丁舜昇留给她的那个住处,虽然空间宽广,但问题也就出在地方太大,而自己却连个室友也没有的孤寂上。
「该不会是想跟男朋友一起住吧?」想得远了,思绪被丁舜昇又拉回来。
「你有听说我开记者会宣布脱离单身吗?」有点受不了的表情,骆子贞说她想找来同居的夥伴,都是大学时的同性友人。
「那倒好,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有一个好介绍,也算是毛遂自荐,你们都可以来当我的房客。」丁舜昇一笑,看着眼睛一亮的骆子贞,说:「前几年,为了怂恿我回台湾,我父母还在台北给我买了一间公寓,三房两厅,还外带一个小书房,稍微改装一下,就是四个人可以住的房子。」一边说着,他拿出手机,点选开启相簿,里面就存着好几张的公寓照片。
「这麽好的地方,你自己为什麽不住,却也跟人家当起在外租屋的无壳蜗牛?」
「我可没有一个人打扫整层公寓的闲工夫。」丁舜昇说那房子原本租给一对夫妇,用房租来支付贷款,人家也住了几年,但近来因为男主人工作调职之故,所以才刚刚退租;他还托给附近的仲介,请他们代为介绍房客,「有兴趣的话,找个时间去看房子,别说算便宜了,我对折租你们都可以,只要房租够付贷款,也帮我把环境打扫乾净就好。」
如果不是年迈双亲的殷殷企盼,丁舜昇不会放弃国外的教职,回到台湾工作,然而尽管返台了,他也没完成父母的期待,真的找个女人结婚生子,乖乖地住进父母耗尽一生积蓄为他买下的房子里。个中原因,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骆子贞却心知肚明,她还记得自己刚要搬进纽约的那公寓时,丁舜昇当时也正把行李整理好,刚要准备迁出,在一座客厅的矮柜上,她看到了一个银制相框里的照片,是丁舜昇跟另一个男人,亲密地手挽着手的合照。
「房子就是这样,有人住,它的气场就会通顺,会给人一种健康的感觉。这几个房间当中,我自己最喜欢的是这个偏房,虽然没有独立卫浴,可是窗户外面的风景却好,而且还有个小阳台。」很认真地介绍着自己的房子,丁舜昇这时完全不像平常公司主管的样子,反倒像个房屋仲介商。
「欸欸,这个不错喔。」脸上已经露出涎笑,姜圆圆依旧不改她见一个就爱一个的本性。压根没听屋主如何介绍,倒是对人家的体格与长相很感兴趣,她压低了声音说。
「你想对他下手吗?简单,一句话,」骆子贞冷笑一声,说:「下辈子吧。」
其实这些介绍根本都是多余的,就算没亲眼来检视过,骆子贞也相信丁舜昇不会诓人。看完房子後,她从「房东」手中接过钥匙,同时也把对折计算後的房租掏了出来,说好了,第一个月采现金支付,之後则依照丁舜昇指定的银行帐户做转帐就好,骆子贞天生洁癖,不能忍受那种一叠钞票在手上摸来摸去的触感。
「不是说有四个人要住吗?结果只有你们两个?」也完全没清点手上的一小叠千元钞票张数,直接塞进口袋里,丁舜昇却问。
「不急,但我有预感,另外那两个,她们迟早都会住进来的。」很有自信地,骆子贞说。
这是一个很仓卒的决定,尽管原本那住处的房东颇有不悦,还扬言要没收一半的押金,但这些骆子贞都认了,毕竟姜圆圆是自己多年的故交,总不成眼睁睁看着她继续住在那废墟一般的破屋子里;只是在这一时间,她也没能找到帮忙搬家的壮丁,既不好再麻烦丁舜昇,又懊恼於自己才回台湾多久,居然就累积了一屋子的杂物,这些东西打包过後,虽然也可以拨个电话找搬家公司,然而她不知怎地,总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老认为台湾的搬家工人就是嘴里咬着槟榔,身上满是刺青,还一边扛东西又一边喝着提神酒精饮料的样子,这让她心里有些为难,实在很不情愿接受,不过比起姜圆圆的提议,她又认为或许搬家公司可能还算好一点的选择。
「大鲤鱼?你别开玩笑了,老娘就算自己扛家具,也打死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闯进我的世界来糟蹋我的人生。」手握方向盘,她一口回绝姜圆圆的意见。
「其实他也没有很不好啦,对朋友,他算得上是很讲义气的人呀。」
「一个一事无成,差点连大学都毕不了业的家伙,我看大概也就那麽一点义气,勉强可以算是优点了吧?」骆子贞嗤之以鼻。驱车往市区走,她特地请了一天假,要先利用自己的这辆小轿车,帮姜圆圆把她为数不多的行李都先搬出来。
「把他说得那麽糟,那你当初干嘛还跟他在一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骆子贞哑口无言,隔了半晌,她才恨恨地说了一句:「那是当年我瞎了眼。」
「感情嘛,好聚好散的不是很好吗?不能当情人,至少也可以是朋友呀。你看,如果把他算是朋友之一的话,那我们搬家不就方便了?我是觉得,你可以稍微再给他一点机会啦,毕竟人家也是很有上进心的,我记得之前有听大鲤鱼说过,他很认真在存钱,就是为了跟朋友合夥开公司,经营什麽副业的样子,这不也是一种努力的方向吗?再说,他……」
姜圆圆叨叨絮絮地说着,完全是自言自语的模样,一边唠叨,一边伸出手来,在汽车音响的几个按钮上不断按来按去。骆子贞懒得理会这些废话,她心里盘算的,全部都是搬家的事情。这一天难得的假期,可以先处理好姜圆圆的部分,稍晚也能把自己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先搬好,哪怕车子多开几趟,总好过去央求李于晴,至於其他的粗重家当,她趁着一个漫长的红灯,已经拿出手机,上网搜寻了搬家公司的电话,那还是一家在网路上口碑算不错的公司,她猜想或许有机会一改自己的刻板印象。
「这主持人真是有够罗嗦的,广播电台不是应该播歌吗,怎麽老是在讲股票行情呀?」对汽车音响里那个陌生的男人嗓音已经感到不耐烦,姜圆圆终於找到切换纽,把广播频道切换成车内唱片的音乐。
「那个……」已经听惯财经新闻的骆子贞,手上还握着电话,眼前也依旧是红灯,但她来不及伸手阻止,轻灵的吉他声音已经从喇叭里透了出来,淡淡地,暖暖地,洋溢在封闭的车内空间里。
「奇怪,这歌好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姜圆圆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有接话,骆子贞急忙伸出手去,把音乐又给关了。那瞬间,她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与心虚,就像自己一个极为私密的世界,不小心被人给公开了似的。
「怎麽了?」姜圆圆满脸好奇。
「我要听股汇市行情啦!」骆子贞急着辩解,但语气里充满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虚无感。
那只是一首歌的前奏而已,很短,也许只有几十秒钟不到,她必须要前奏结束前,立刻把曲子给关掉,倘若不这麽做,那麽等歌曲一旦进入主旋律的部分,姜圆圆就会听到,这是一首李于晴自弹自唱的曲子。
当年,还在吉他社风风光光时,那条大鲤鱼就录了几首自己的创作,送给了心爱的女孩。女孩在世界上走了一遭,终於又回到故乡,当一切人事已非时,这一张光碟片里的曲子,是她唯一的寄托思念之道,而她不能也不敢让别人察觉。
-待续-
思念是一首无声的旋律,能唱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