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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你要是再敢把东西乱放乱摆,我就让你有住不完的医院、吃不完的药,跟永远不会痊癒的外伤。」出院在即,病床床头边的小柜子里,累积了不少该整理的东西。骆子贞刚洗好几个杯子,摆回架子上,她转过头来,对还躺在病床上的李于晴说:「你知道报表在衣服的口袋里,但你知道衣服在哪里吗?」
「难道不是在衣柜吗?」
「衣柜个屁!我们在你的冰箱里找到一个塑胶袋,袋子里面有一块放了八百年的过期面包,还有那件藏着报表的衬衫。」骆子贞冷冷地说:「面包我还没丢,你饿不饿?」
「我刚吃饱,谢谢。」李于晴则赶紧摇头。
上午,最新的检验报告出炉,确定肺部没有感染,而外伤的休养也到了一个可以自理的阶段後,李于晴放声欢呼,引来病房里其他病人的侧目,还害骆子贞不得不赶紧制止他,又去跟别人赔罪道歉,同时也着手开始收拾东西。医生已经点头,最快可以在这两天内就办理出院。
「对了,忘记跟你说一件事。」李于晴看腻了电视,把遥控器搁一边去,说:「我主管说了,住院的这段期间,我们公司的业务部有重新划分,大家的工作范围也有调整或变动。」
「然後呢?调整後的名单里面没有你,是吗?」骆子贞刚收拾好垃圾,抬头问:「该不会失业了吧?不好意思,我们公司不缺人,我的部门也不缺人喔。」
「想到哪里去了!」李于晴瞪了一眼,「海外事业跟电子商务这两块,是我们接下来要发展的重点,而全公司的人都知道,马来西亚的代理商是我接洽的、马来西亚的实际销售业务,我也是唯一一个去当地视察过的人。」
「所以你要去马来西亚?」骆子贞一愕。
「我们公司本来就有在操作电子商务的部分,但是现在要扩大涵盖范围,不好意思,那些以前也是我常接触的,几家电子商务的通路,我都混得很熟。」
「贵公司原来这麽缺人才。」骆子贞点点头,马上就说:「难怪你们产品都好贵,原来是一瓶当两瓶在卖,不这样做,公司应该很快就倒了吧?」
「你到底要不要听别人讲话呀?」然後李于晴就生气了。
他说自己住院的期间,公司已经开会决定,要扩大海外事业与电子商务的经营,因此也需要从现有的业务部当中,遴选适当的人员来接手。帅帅的主管已经说了,两个位置都会加薪,也都不再需要风尘仆仆地全岛走透透,到处去巡柜;而差别是,电子商务的座位,就是眼睛必须死死盯着电脑萤幕;选了海外事业,以後上班打卡的地方将不在台北,而是在吉隆坡。
「这两种选项,其实我都可以胜任,也觉得挺有挑战性,但我不想整天坐在萤幕前面,更不想离乡背井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李于晴摇头说:「你知道,我吃东西最怕辣。」
「所以我才说嘛,敝公司不缺人,我的单位更是。」骆子贞手一摊,「如果你把离职後就来我们这边上班,当成第三选项的话,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两个字──没门。」
苦笑了一下,李于晴摇摇头,他说当然也不是非得二选一不可,主管只是开口询问他的意向,倘若都不中意,当然也可以留下来继续跑外务。
「既然这样,那你到底还想问我什麽意见?」
「那天,你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跑到我家去找资料,结果却只回来了一个。」沉淀了一下情绪,李于晴的声音轻慢,「杨韵之说,你还留在我家,在那里看一些东西。」
「对呀,我是多留下来片刻,没错。」一碰到这个话题,骆子贞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来,背转过去,双手有些无措,只好假装收拾东西,在柜子边摸来摸去。
「你在那里待了很久吗?」
「嗯,大概十分钟吧。」
「只有十分钟?那里面起码百十来张明信片吧,你十分钟就看完了?」李于晴有点吃惊。
「我不能带回家看吗?」把头转过来,骆子贞瞪了他一眼,「你家又脏又乱,篮子里面的衣服起码半个月都没洗了,臭得跟什麽一样,谁在那里待得下去?」
「好吧,带回去看也好。」李于晴点点头,想了又想,又问:「那你看完之後有任何心得吗?」
该有什麽心得?骆子贞无法坦白地说出来,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後,她把所有明信片都从包包里拿出来,依照时间排列顺序,慢慢地读了起来。每一张总是只有寥寥几句话,从一开始,他写了心里的思念与怀念,也写了他的大学第五年,眼看着大家都毕业後,自己还留下来当学生的心情,尽管有杨韵之一起延毕,但人家只差几个学分就可以修完走人,他却得留下来面对漫长的无聊。毕业後,有段时间的明信片数量锐减,那是因为他入伍服役,在新竹湖口当兵,不过因为这小孩极为不孝,因此放假之後也不乖乖回家,倒是又跑南部,照样在垦丁写明信片,就这样一路写到退伍,写到他找工作,也写到他认识了一个女孩。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耗尽一生去追逐一个影子,但我只能庆幸,尽管人生的方向可能就此改变了,但有些美好的故事,却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倒数第二张明信片,李于晴是这麽写的,而最後一张,他写着:『也许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为你写下什麽的机会,但我仍想告诉你,有些事,从来也不是随着时间能够消逝或抹去的,那些美好的记忆,与深刻的情感,我们会在淡化後,好好地收藏起来,一辈子,带着走。』
那张明信片所押注的日期,大约就是在他跟谢筑宁正式交往之前吧?那时,他是不是已经决定,收起所有的思念,要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了?所以那是他最後一次去垦丁,一个人在那里,写了一张告别的明信片。只是既然如此,为什麽後来还要再出现呢?骆子贞想了想,问他:「为什麽那次我约大家见面,你却也来了?」
「我是很认真地,只想跟一个老朋友见一面。」李于晴说。
「那现在你问我,从此关在办公室里,或者到吉隆坡去打卡上班,你问的这个人,是你的老朋友吗?只是站在老朋友的关系上,所以你徵询她意见吗?」骆子贞又问。
然後李于晴没有回答。
「抱歉,这麽困难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就像你恐怕也回答不了我一样。」骆子贞叹了口气,又把脸转回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开水入喉,稍微冲淡了一点心里的矛盾纠葛,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又问李于晴,过两天出院後,有没有打算回老家休息几天,或者要立刻恢复上班,然而李于晴脸上忽然露出踌躇的表情。
「怎麽,你连这个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来思考吗?你伤到脑子了是不是,要不要再检查检查?」骆子贞皱眉头。
「倒不是,只是这件事说出来有点荒谬,害我一时有点难以启齿而已。」李于晴苦笑了一下,他说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并不是立刻上班或回老家休养,而是得先去见谢筑宁一面。
「去找谢小姐?你们难道要复合了吗?」骆子贞先是有点惊讶,跟着露出怀疑的表情,说:「或者说,你也要以一个『旧情人勉强也算老朋友』的角色,去跟她再联络联络?」
李于晴哈哈大笑,把旧情人归类到老朋友的这一套说法,正是他当初参加骆子贞归国聚会的理由,没想到人家都还念念不忘这个老哏。他摇摇头,也不多做解释,却伸手拿过柜子上的手机,叫骆子贞过来看看。
会有什麽好看的?骆子贞纳闷地接过电话,不看则已,一看却大惊失色。谢筑宁写来的讯息,说她终於遇见了一个很棒的人,在积极筹备婚事的同时,她很想再跟前男友见一次面,亲口对他说声感谢,谢谢这个男人,陪她走过一段学着去爱的日子。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她是坚决的不婚主义者?」骆子贞扶起她刚刚掉落的下巴。
没有回答,耸了耸肩,前女友刚跟自己分手不久,忽然就爱上了别的男人,还从坚持不婚的人生观,彻底来个大转弯,这种闪电般的变化,李于晴说他也不知道该怎麽面对才好,只能一笑置之。
「所以你要去见她?」
「去给她一个祝福,这是我能做的,也是该做的。至少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尽管我们所维持的那份情感非常薄弱,但好歹在关系上,也还算是情侣。」李于晴点点头,想了又想,说:「等我给过她祝福之後,我也想要赶快站起来,去追求我自己想要的幸福。」
「喔?」拉高语气,骆子贞问他:「你的幸福?在哪里?」
「民主的高贵价值,在於使失败者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没有回答这问题,李于晴却说这是他这几天躺在病床上,穷极无聊地滑着手机时,在网路上看到的话语。
「说的很棒的两句话,可是,在天后的领域里,你看过『民主』真的存在过吗?」骆子贞白了他一眼,说:「等你出院,该给人家的祝福都给过了以後,在你决定从此深锁办公室,或者流放海外之前,真的陪我去走一走吧,好吗?」
「当然好,想去哪里?」李于晴微笑。
「去垦丁,买张明信片,我想知道你现在要写什麽给我。」骆子贞也微笑。
-待续-
「民主的高贵价值,在於使失败者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爱情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