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唯心是問 — 8.5 秋來只為一人長(五)

正文 唯心是問 — 8.5 秋來只為一人長(五)

韦染蘅再次睁眼时是被戳醒的。

她不悦的伸手拨开那老磕着自己脸颊的摺扇,咕哝了声,翻身又睡着了。

谁料那扇没消停,改戳起她的後脑勺,甚至伴随着充满恶意的话音,「染蘅丫头,起来了!用膳了!」

她敷衍的应了声,却是将人都缩进了被窝里。

常离也不恼,悠哉的摇起扇,语气比搧出的风还阴凉,「染蘅丫头,你若是喜欢赖在床上,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一辈子都下不了床,如何?」

这话让韦染蘅清醒了大半,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起来了我起来了!」

「算你识相。」常离微微一笑,「外头等你,快点。」

她知道常离是个耐心有限的人,飞快的打理好自己,急急走出房门。

常离显然很满意她如此识相,手中摺扇轻点她额心,「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跨入正厅时,韦是问早已在里头候着了,古婶也布好了满桌的菜肴,打着手势热络地招呼他们落座,待一切准备好後才揖身退下。

看着那福态身影远去,常离扬了扬眉,「韦兄弟,我方才在这宅子里转了一圈,遇见一个管家、一个长工,现在加上这个仆妇⋯都是哑人呢,真凑巧。」

韦是问没吭声,倒是韦染蘅想起外头那些谣言,心头一跳,在桌下踢了踢常离的脚,示意他别谈这话题。

她自然是不信这些市井流言,却是不想让韦是问知晓,影响了心情。

偏偏常离恍若未觉,「这倒让我想起一些传言了,不晓得韦兄弟你可曾听过⋯⋯」

韦染蘅大急,足下踢得更凶,频频对他龇牙咧嘴。

只是常离会依了她的心意就不是常离了,分明是懂了她的暗示,却是蛮不在乎的回以一笑,慢悠悠接了下文,「外头的人都说你手段狠辣、多行不义,怕身边的人泄了你的秘密出去,方将他们全都灌成了哑人⋯此事当真?」

「当然是假的!」韦染蘅不待韦是问回应,就怒声辩驳,连带狠狠踩上他的脚。

她泄愤似的一踩再踩,可常离依旧神情自若,倒是韦是问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让她心底大感不妙。

果不其然,韦是问冷冷开口,「韦染蘅,你踩到我了。」

⋯⋯?!

她吃了一惊,连忙收回自己的脚,又听见常离的两声闷笑。

他肯定是故意的!

韦染蘅抬头朝他瞪去,常离早已扬袖举杯,顺势遮去了嘴角的笑意,「嗳,那是我误会韦兄弟了!让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他一口饮尽,又满上一杯,「再一杯敬你,预祝韦兄弟金榜题名。」

韦是问亦举杯回礼,「多谢常兄。」

韦染蘅也连忙跟进,讨好的夹了一筷子的糖醋排骨到他碗里,「韦是问,我听说考秋闱可辛苦了,你得多吃点!吃饱饱明日好好考!」

常离闻言,薄唇半勾了起来,「染蘅丫头,话说得好听,你可真知道秋闱要做什麽?」

「我当然知道,就是进去写文章嘛!」她话回得响亮,骄傲的一拍胸脯,「韦是问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些肯定都难不倒他!」

「是是是。」常离笑意更深,「那染蘅丫头,我再考考你,你可知道『秋闱』二字由来?」

韦染蘅被他骗得久了,早已知道这是他的起手式,对他扮了个鬼脸,「常离,这次你可诓不到我了,乡试考期在秋季八月,所以又称之为秋闱,对吧?」

「多聪明的丫头!」常离不恼,反倒赞许的夹了只鸡腿给她,「过去真是小觑你了。」

她得意扬首,鼻尖都要顶天。

「不过你肯定不知道秋闱之所以难,并非仅仅难在作题。」常离见她不解,微笑替她解释,「秋闱每闱三场,每场三昼夜,等於得整整考上九天。你想想,那对心神、体力是多大的耗损?更何况那九日内,不论答题或是食宿全是在咫尺大的号房里头,躺下去连脚都伸不直,另外,当时天气热,饭菜易馊不耐放,三餐全仰赖乾粮,只能说是食不得安、寝不得眠⋯」

韦染蘅是头一回听闻秋闱的细节,瞠大了眼往韦是问看去,见他微微颔首,显然确有其事,蹙起了眉,「那可有多难受啊?」

「这还不是最煎熬的。」常离神秘一笑,也不立即言明,只是勾了勾手指,示意韦染蘅附耳过来。

她虽凑近去听,眼神仍满怀戒备,「常离,你别想再诓我啊!」

「不诓你呢!我是为了韦兄弟好。」常离压低了嗓,话音细微,「这事韦兄弟肯定是打死不肯让人知道的,我总不能当他的面嚷嚷,让他难堪。」

韦染蘅眼往韦是问那处溜了一圈,见他面色不动的吃菜,也用气音回话,「究竟是什麽事?」

「科考关系着功名利禄,总是有人会铤而走险、意图作弊,所以入闱场前的检查可严格了,得经过三道门,一层层进行搜查,每道门都得对考生携带的衣服、书箱、笔墨进行检查,连食物都得用刀切成一寸见方才能携入⋯」常离铺陈了一长串,待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将话锋一转,「所以考生走到最後一道门时,身上已是一丝不挂的,什麽也不能带,你想想那画面多精彩!满场都是光着屁股的人呢,就这麽赤条条的窝在号舍里考上九天!」

他见她抽气,说得更煞有其事,「这秘辛可没多少人知道,毕竟读书人最重面子,出了考场都是隐而不宣的⋯要不是我有个朋友在闱场里负责搜检我还不知道呢!」

韦染蘅早已按捺不下,惊呼出声,「什麽!这未免太⋯太⋯」

她不晓得该怎麽形容,一双大眼直在韦是问身上打转,脸慢慢的红了。

太什麽她没说,但韦是问也知道不会是什麽好话,唇动了动,最後还是顺势抿了一口茶,没吭声。

沈默是金⋯沈默是金⋯他在心底反覆叨念,又再呷了一口茶。

一顿饭毕,韦是问不知喝了多少茶水,常离也不知编了多少谬事,而韦染蘅⋯已将秋闱列入人生中最艰难的任务,没有之一,看向韦是问的眼神是益发崇敬了。

「⋯」韦是问别开眼,不忍再看她,迳自扬手唤了古婶进来收拾。

韦染蘅见他低声应了古婶用手势打的几个问题就要走,连忙跟了上去,「韦是问,你要上哪去?」

他不冷不热回应,「回房。」

「别嘛!」她扯着他的袖撒娇,「韦是问你老把自己关在房里,今日都已经最後一日了,别绷得这麽紧,该好好休生养息、养精蓄锐才是!」

他哪不知道韦染蘅说的冠冕堂皇,不过就是想要他陪陪她,淡淡应了声,「那就附近走走吧。」

「太好了。」韦染蘅欢呼了声,不忘回头偷觑常离一眼,见他懒懒摆手表示不来搅和,眉眼更弯。

她跟上他的脚步,紧紧黏着他,「韦是问,方才古婶问什麽呢?你们怎麽看着我?」

「古婶问我该给你做什麽菜补身子。」

「哦?」她好奇,「那你说什麽?」

韦是问意味深长的看她,「炖猪脑。」

怎麽觉得⋯哪里怪怪的?

韦染蘅一滞,「呃⋯还有呢?」

「卤猪脑。」

「⋯」韦染蘅脸垮了下来,「我⋯又被常离骗了?」

韦是问扫了她一眼,「现下可以减一颗。」

不待人这样损人不带脏字的,韦染蘅噘起嘴,「好好好,我这几日就赶紧吃、努力吃,待九日後你回来,肯定看见冰雪聪明的我!」

他为她这赌气模样微扬唇角,将自己被她攥着的衣袖抽回,去顺她额顶的发,「不过九日。」

「还有九日!」她纠正,夸张地叹了口气,「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韦是问,咱们要别一、二、三⋯十七、十八⋯呃⋯多少个年头去了?」

韦是问马上把减下的那一颗猪脑加了回来,一弹她眉心,「九日便是九日,莫多想。」

她捂额哼哼两声,用着他的语气说了一遍,「好吧,九日便九日,我不多想。」

一想到九日见不着韦是问,她心情难免低落,恰巧这时走到秋千旁,顺势就坐了上去,来回摆荡。

她荡了一会,仰起头来看韦是问,「韦是问你瞧!我长大了呢,这秋千现下对我来说太低了!」

他垂眸看她抵地的青莲色绣鞋,「明日让人调高了吧?」

她一开始嗯了声,可是很快又摇头,「还是别了,我喜欢这样。」

「总觉得⋯这秋千⋯就该是这样的?」她不会形容这种感觉,辞不达意的挤了一些字句後也不试图去解释了,用力地荡起秋千,偏偏又被抵地的脚给局限住了弧度,难以尽兴,索性就这麽刹下了。

下过雨的夜本就格外湿黏,摆荡的秋千一停,连风都止下了,让她闭起了眼,莫名觉得抑郁。

忽地她的秋千自己摆动了起来,她一愣,再自然不过的平抬起脚丫,随之晃荡。

「七岁那年,你说你脚抵着了地荡不起来,吵着让我帮你推秋千。」韦是问的清冷嗓音在她身後响起,纾了那股闷滞的热,「然後⋯你就再也不肯调了。」

这很像自己会做的事,她一吐舌,「韦是问,我肯定从以前就很喜欢、很喜欢你啊。」

秋千摆荡的弧度忽然一滞,她困惑的想回头,肩却教人摁住了不让她妄动。

「韦是问?」

韦是问好一会才放开了手,迳自转了话题,「时间也不早了,送你回房吧。」

她不情愿的抿起嘴,可念着他明日要赴试,不愿耽搁了他的时间,乖巧点头,「嗯。」

只是想是一回事,实际上做是一回事,待他送她回房後,她就舍不得让他走了,依恋的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吭声,只是扭着手指,一副小媳妇样。

他就这样就着月光看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楚她眼底的波光是溶溶月色,还是不小心落进了稀星。

他伸手将她的发丝捋到耳後,轻轻在她颊边碰了一下,「进去吧。」

「舍不得你呢。」她细微嗓音比黄叶坠地的声音还轻,「韦是问,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他抿唇时从来都显得疏冷,可这回因一声轻叹而柔软了许多,「傻丫头。」

她兀自将那解读为纵容,双臂一张,就紧紧扑住了他。

少年的身躯匀称修长,站姿从来是端正笔直的,一如青松挺拔,带着破霜而立的清冷气息。

「韦是问⋯」她蹭了蹭他,深深在他怀中吸了一口气,想留作未来九日的慰藉,「韦是问⋯我等你回来。」

他略略一顿,竟颔了首,「好。」

他说──好。

不是敷衍的应声,而是允诺的说了好。

她高兴地想傻笑,偏偏不小心红了眼眶。

她也不加掩饰,将眼泪一股脑全抹在他衣襟上,理直气装的晕染她的想念。

她几要将那靛青布料都给染成了黛色,这才知足地放开了他,一转眼珠,娇娇唱了起来,「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她唱得极好,无奈韦是问的脸色不甚好看。

她哪里不知道他最忌她看那些话本子戏台子,唱完後冲着他讨好的一笑,「韦是问,我进房啦!你也早点歇息。」

话音才落,她人已溜入房内,不忘从隙里偷觑他板着脸的模样。

他亦知道,可没再将她唤出来训话,只是以指节警告性地敲敲门板,嗓音极低极低,「韦染蘅,下不为例。」

她一吐舌,人还趴在门缝上目送他离去,一直到再看不见他挺拔背影,才捂着眼一点一点地蹲下,将脸埋入膝间。

下不为例⋯可下次再见到他,是好久好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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