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内人声鼎沸，篮球场上偶尔飘来一片两片的黄叶，食堂内同学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与球场上衣衫单薄的球员相映成趣，也构成一幅只在初秋出现的景象。开课不到两星期，还未受到考试压力的同学们，笑声份外嘹亮。
黄昏的斜阳把各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才不过四时许，秋日的夕阳已在催促黑夜的脚步。下课後的操场上，熟悉的面孔依旧，中七理科班的颖今天也加入了战团。
「天！」颖汗流浃背的走向场边，「今年陆运会要报名了。」
「又如何？」天坐在场边木无表情。
「又如何？」颖惊讶地覆述，「陆运会耶！又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是吗？」天依然一脸兴致缺缺，「你跟我做了七年同学，也不知我比赛的动力从何而来吗？」
「又是『奶茶妹？』」
「拜托！已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但我就是记不起她的名字。」颖不住拉扯着体育服的衣领，好让汗水挥发。
「她叫慧，可以了吗？」
「算了吧，过一阵子又会忘记。」
天默然，不想跟他谈论自己收藏心底的宝物。
「中六理班啊，来了一位高手。」颖说。
「高手？」
颖向天点点头：「跟你一样，是短跑好手，也是篮球员。」
「是吗？」
也不知天有否听着，颖却说得欲罢不能：「而且高大威猛，英俊潇洒。」
「看你说得眉飞色舞，赞不绝口，想你应对他倾慕多时了。」
颖不但没否认，反而一脸陶醉：「说真的，如果我是女的，恐怕也难逃他五指山。」
「明白！知你恨做女人，不用再说。」
「天，看！看！」
「又如何了？」天敷衍地说。
「看到那人吗？志超呀。」
「什麽？展超？」
「哎！」颖一脸不耐烦，「志超呀！高手。」
天从场边站了起来：「我只知你越来越像女生。」
留下了颖在球场，天离开前瞄一瞄志超，果然是不同凡响，一副万人迷的模样。
就这一瞬，慧的身影跟志超重叠起来。天甩一甩头，想是自己惦她太入神。但那一刻身影的重叠，就在脑海挥之不去。
晚上，天如常在离开自修室後走到麦当劳餐厅一趟，寻找慧的踪影。然而她现身处异乡，又岂会在此出现？没有失望，过去多月来，这种失望已显得麻木。
多个月前，在同样月色下，偶有蝉鸣。夜里的自修室，总有人作伴：基、玲、婷婷、添、文佩……如今，月色依然溶溶，蝉的鸣叫化成了黄叶，散满一地。在新月笼罩下，秋风箫索的夜里，孤独总是份外动人。
但今天晚上，难得有人作伴。基和玲在这学期首次到自修室，也一并跟到麦当劳去。
天在自修室时，看见二人脸上那从心而发的笑容，已猜得一二。
三人在餐厅坐下来，天把基拉到柜台前，独剩玲在看守着物品。
抬头看着价目牌，基收起笑容，站到天身旁，似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你和玲，重修旧好？」天拿出钱包，步向柜台。
基没发一言，低头跟在天身後，双手不自然的插在裤袋、耸起双肩，难掩紧张之情。
天接过找赎，说：「那婷婷怎办？你不是费尽心思四处寻找她吗？」
「但她就是没有出现。」基理直气壮地说。
天冷不防基的回话，更被他的坚定怔住。
基没待天回过神，借着气势续说：「找了她这麽一段日子，你道我不心灰吗？」
天还未摸索到基的真心意，呆立在柜台前。基替他拿起服务员刚放上食物的餐盘。
「天，我不像你。你对慧的痴情是很可敬，但我就是害怕寂寞。」
天接过基手上的餐盘，基步回餐桌，天亦慢步跟着。
「我承认我是曾经享受被拥护的感受，但几经波折，在我身边不是只剩下玲吗？」
「你言下之意，是捡最便宜的？」
「……人总要为自己吧！」
「你爱玲吗？」天单手捉着基的袖。
「我会让她觉得我是爱她。就算全世界也觉得我是在骗她，而我也真的在骗她，只要她觉得我是爱她，不就足够了吗？不才最重要？」
听着这似是有道理的歪理，天一时也不懂回应。
两人满有默契，走到玲的身边已笑脸重现，玲脸上充满疑惑。
「你又带他去干了什麽勾当？」
「他欠我的『新地』就是不肯还我，这债你要背上身？」
「也好！」基跟天打个眼色，相视而笑。
「才不要，两个大男孩的瓜葛。」
二人对笑不语，男生之间就是有这种默契。
坐下来，天吸进了第一口汽水，玲对他说：「我今天在学校看见她。」
天拿着汽水杯，一脸大惑不解。
「何灵慧嘛！」
不偏不倚，天把口中的全吐到基的面上。基欲开口大骂，又怕面上的流到嘴里，只得怒目而视，狼狈的接过玲递上的纸巾。
玲忍着笑：「一个名字，不用这麽大反应吧。」
「这是他的死穴嘛。」基抹过面上的汽水，又拿了另一张纸巾往身上抹。
「她已上学了吗？」天问。单单一个名字，已够他心跳加速，脑海一片空白。
「在学校不是上学是什麽？」玲递过一张又一张纸巾，「不要发呆了，快吃吧，时候不早。」
天匆匆清了盘上的食物，也分不出味道如何，然後赶紧离去。
行人稀少，秋意渐浓的晚上，风中散落的乱叶，提醒了基替玲披上外衣。天望着二人，走在这条熟悉不过的小径，月色不吝啬的映出众人的影子。想起半年前四人行的光景，四周显得份外冷清。看着月光，天又想起沐浴在同一月色下的慧。
落叶从来也是寂寞人在秋天最忠诚的伴侣。
翌日，得知慧已回校上课，就禁不住四处张望。明知自己不会有勇气上前攀谈，还是想一窥她的容貌。
没有拒抗这份思念，任由她的景象游走到篮球场上，竟再一次与志超的身影重叠起来。
「我校何时开办了女子篮球队？」颖走到天身後。
「你说什麽鬼话？」
「看不出来吗？自从志超来了後，球场边多了很多女观众耶！」
天没回话，但颖所言非虚，球场的确比以前热闹，但却不是来自场内球员的魄力，而是场外不顾仪态在尖叫欢呼的女生们。
志超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会掀起场外的喧哗。
天冷笑了一声，转身别过球场：「女生们聚集不是因为志超。」
「什麽？」
「她们以前是怕了你，才不想在球场出现。如今你不在场，才会聚集起来。」
「我？」颖指着自己，追在天身後，「与我何干？」
天停下，对着後上的颖摇摇头，便继续向前走。
「喂！喂！先别走啦！到底与我何干？」颖一脸认真地追问，「你的摇头是什麽意思？弄得我像傻瓜般。喂喂……」
两人步离球场不远，背後又传来娃儿们的欢呼。
晚上，没有基和玲的陪伴，天怀着战竞的心情回到麦当劳。未能在学校跟她相遇，也会祈求在这里遇上她。以为又要如常的失望离开，天隐约看见那久违了的辫子，既陌生又熟悉，数月前的某些回忆一并於脑海回旋。那长长的秀发、明亮的眼眸、雪白的肌肤，又再一次从远处遥不可触的空间中落回这凡俗之地。
「何……灵慧？」天不禁冲口而出，一动不动的呆看着这名女店员，彷似一眨眼，那梦幻般的背影会不经意的昇华掉。
「是，是她了！」万籁俱寂的四周，就只响起急速的心跳声：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又不能否认她的存在。
这一刻的重遇，在脑海里已不知彩排了多少遍，连要说的话也熟悉得在梦呓里也说上千遍。但当男女主角也齐集舞台上时，即使没有观众，他感受到的压力，也绝对比站在田径场起跑线时更大、更令人透不过气来。
天步出了餐厅，脸上的那股赤热才被秋风冷却下来。
「真的是她？她终於回来了。终於等到了！待会跟她说些什麽？」口中喋喋不休，却掩不住嘴角的丝丝笑意。
等，等，等。一小时，两小时的过去，餐厅的广告牌灯光熄灭了。店内只留着三两盏亮灯，食客、员工接着离去，唯独不见她。
这样的等待，天早已习惯。自从年多前在这里偶遇她，继而发现她竟是同校的学妹後，在麦当劳外守候，已成为他们二人不宣於口的一种「约会」。只是今晚份外令人期待。
太过沉醉於昔日的追忆，天错过了慧步出餐厅的时机。
「何灵慧。」天从後追上。
她回眸一看：「是你吗？」
没有放慢脚步，慧转身继续前行，头微微垂着，回避他的视线。
天急步追着她没有停下的脚步。从她身後，只看到她按着耳边长发的手，挡住了整个脸庞：「很久不见了。」
慧依然自顾自的走着，没有回应之意，也不顾交通灯号，快步冲过马路。
天追得有点吃力。
「我在学校看不到你啊！」
「是吗？」
「刚从加拿大回来？」
「嗯。」
「你升上了中四啦。」
「是啊。」
「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
「你很聪明啊！」
冷淡的一问一答环节完结，天依然努力追着她的每一步。
一前一後的走着，秋意中微黄的街灯映着二人斑驳的身影。沉默的一段路程，就只剩下黄叶堕地的低鸣。虽是无话，天看着慧在黄叶乱舞下半掩的容貌、长发扬起时略带的秋意，也觉是一种幸福。
走到斜路尽头，准备往下走到康景花园，慧止住脚步，头也没转过来，背对着天说：「下次不要这样啦。」说罢独自沿楼梯走下去。
天站在月下，任由街灯洗礼，秋叶偶尔挡住了灯光，天脸上现出了一丝既是满足，又是无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