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以躯体为巢,孕育生命,奉献自身做为胎儿的养料,任男人的精血於肚腹之内滋长茁壮。
盛夏已过,随着时日推移的节气将残余暑热一举消灭,再过三旬有余母亲便要临盆,随着女人的肚腹渐渐隆起,宇文璀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段期间他娘终日把自己困在房内,鲜少露面,宇文璀有一次耐不住好奇,悄悄从门外偷看,看见娘亲憔悴的身形,周身笼罩着一圈稀薄暗淡的剪影。这是个异常的孕妇,大腹便便,身子却清瘦得出奇。
宇文璀有时会兴起一种奇异的想像,也许是娘亲腹中那团骨肉吸乾了她的血肉,以此作为粮食,待娘只剩一层乾扁的皮囊,便要破体而出。
无论如何,他始终没告诉任何人那日他从窗外看见的一室春色。
宇文敛最近并不常来,娘亲也镇日不见人影,院落里凝聚着一股自欺欺人的平静,只需一粒碎石便可搅乱一池早已混浊的春水。
这日午後,宇文璀独自一人趴在矮几上玩着枣磨,几面上散落着几枚鲜枣和几只竹篾,他随手取过一粒枣子,拿过一支竹签正想将鲜枣安插上去,一串沉重又熟悉的足音突然自门外响起。他抬头一看,一身玄黑衣袍的宇文敛正大步踏进室内。
不知何故宇文璀突然心中一惊,一时失手,竹签的尖端之处竟鬼使神差地钻入了他的掌心,细嫩的皮肉破绽,几点血珠顺着指间涓涓而下。
「爹…」
他爹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下,没发现孩子手掌上的新鲜伤口,说道:「这阵子是我疏忽了,亏得右护法今日提起,我才想起你娘下个月就要临盆,这便来看看你们。」宇文敛停了停,略显迟疑地问道:「你娘近来…过得可好?」
「娘她…」宇文璀不知该如何言说,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娘每日只是待在房内,我也好几天没见过她了,是好是坏我也不清楚。」
「嗯…」宇文敛面上神情看不出是在意还是不在意,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儿子的近况,父子俩有说有笑,讲到兴味之处,宇文璀还拍着手咯咯地笑着。
也许是谈笑声惊动了茧居於院落深处的女人,娘忽然迈着急促的步伐,披头散发地自房内跑出,一双浮肿苍白的脚上甚至未着鞋履。
待她一见着宇文敛,便是冲上前紧紧揣住宇文敛的衣袖,满面焦急之色地哭求道:「你把我表哥带到哪里去了?你放了他…求你放了他好不好?」
宇文敛眯起眼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好半天才恶毒地说道:「若是我说他已经死了呢。」
「…不可能,我俩心意相通,他不可能丢下我先走一步。」
「我说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宇文敛抽回袖子,露出一个恶意满怀的笑容,教人不寒而栗「你若不信,自己看看这是什麽。」说罢便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
掷地声清脆圆润,娘连忙提起那串东西,原来是一串血沁玉佩,上雕龙凤呈祥,绦色杂质有如一汪血雾,被娘亲死白的手衬得越加鲜艳。
「血玉乃无垠世家历代家主的信物,见玉如见人,他向来以出身为傲,玉不离身,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宇文敛弯唇一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一抹阴毒在瞳眸深处跳动「虽然见不到他最後一面,但能见到他的遗物,想必你心里也是欣慰的。」
女人惨白迟缓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崩解,本就形容枯槁的面颊深深凹陷,内心一恸,素白双手搂着那串血玉就伏倒在地失声痛哭,其声哀凄,肝肠寸断,彷若鬼哭神号,宇文璀直想掩住双耳不敢再听。
不知何时宇文敛已经离开了,娘仍在哭嚎,宇文璀下意识地往後退,想离娘亲越远越好,直至背脊撞上墙壁方才停止。他紧紧抓住外衣下摆,眼前情景骇得他动弹不得,掌心忽地一痛,突觉浓厉的血腥之气扑鼻,他迷惑地看着本已凝结又遭他撑破的掌中伤口,不解这麽一点小伤怎会带来如此腥烈的血气。
令人诧异的宁静仓促而至,宇文璀迟疑地看向娘亲,女人双眼紧闭,悄无声息,一片血污自下身流出,濡湿了衣裙,浸透了地板,也映得宇文璀双眼一片通红。
大夫很快就被请来,不多时产婆也来了,在娘房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宇文璀在心里不断想着有甚麽东西就要破体而出,这东西将娘亲吸收殆尽,便要转化为人,取代娘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五岁的孩子一夜难眠,隔壁房间传来的任何一点动静都令他惊心胆跳,直到月落星沉,东方天空出现蒙蒙的黎明曙色,一声微弱的婴啼唤醒他微弱的神智,宇文璀推开娘亲房门,看见产婆哄着啼哭不已的小小婴儿,还未待他看清婴孩的模样,乳娘张氏就急急地带着他出了房间:「哎,少爷,这里不是你该进来的地方。」
他竭尽全力转过头去想要看尽一切,旁人的窃窃私语突兀地钻进他的耳中:「唉!可怜…还未足月就难产,孩子到底保住了,人却没了…」
男婴出生满三十天即为弥月之喜,按理来说满月酒该是件隆重盛大的事,婴儿又是掌门之子,本应办得喜庆欢天,不料掌门夫人在男婴呱呱坠地时也紧接着殁了,於是这酒席还是该摆的,受邀前来的长老们却一个个肃穆以对,不敢铺张。
乳娘抱着颈挂银饰、双足套上虎头鞋的小男婴现身,众人一致称赞孩子玉雪可爱,纷纷致上贺喜之声,几个门人的孩子争相围睹,又叫又跳。兴奋的谈笑声惊醒了襁褓中的婴儿,小男婴不情愿地睁开眼,殷红面颊一皱,放声大哭,哭声中气十足,显然在这一个月的娇养之下,早产孱弱的体质已大有改善。
婴儿嚎哭不止,宇文掌门连忙命人赶紧将孩子带下去,花厅里很快又恢复轻松气氛,酒筵开席,左护法同几个令主拼起酒来,倒也为简朴的满月宴添了几分热闹。
与周遭欢喜气氛不同,宇文璀若有心事,并未加入其他孩子们游戏的行列,突然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他抬头一看,不意外地见着右护法李成章正关心地望着自己。
「山上难得热闹,李叔不去喝免钱的酒,跑来陪我这乳臭未乾的小子做甚麽?」两人年岁差距甚大,相处上却意外地投缘,这一老一少向来亲近,是以宇文璀与李成章说起话来不自觉地有点没大没小。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纵是好酒在手,缺个知心的人相陪也是无趣。」
「李叔真是抬举了,小子我就是有心相陪,恐怕还得让李叔再等十年。」
李成章但笑不语,指间暗蓄真气,往圆桌上隔空一弹,不偏不倚震倒了一排鎏金酒樽,酒浆溅洒,坐在对面的玄武堂堂主长衫前襟湿了一片,却因不胜酒力没有察觉。
「教我,教我!」宇文璀见状双眼一亮,忙不迭地央求道。
李成章也不藏私,细细地向五岁的孩子解说了一番,教了片刻,见宇文璀弹指蓄力的姿态已颇有些架式,一双眼睛也兴味盎然地发出光亮,忽然微笑说道:「苏辙曾为其兄下狱上书道: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少爷可知道他为何甘为苏轼冒这犯上的险?」
宇文璀微微一抖,眼神茫然又迷惑。
「因为血浓於水,兄弟之情深刻如十指连心一般,难以割舍。」李成章观察着孩子的脸色,柔声解释道。
「我并不…」
「失了娘亲的孩子就如同无根浮萍,无助的心情可以想见,但她还留下一个弟弟,少爷绝非孤独一人…再说,女子妊娠本就是以身犯险,怪不得胎儿。」
「不是这个原因…」宇文璀脸色转白,似有蛰伏已久的噩梦在他脑中盘旋。
李成章不明个中详情,猜想是孩子不肯承认心事罢了,又劝解道:「少爷不妨把这件事想成是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
「听过塞翁失马的故事吗?有失必有得,焉知不是福呢?」
宇文璀闻言心里起了一阵奇异的悸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油然而生。待酒筵结束,他轻手轻脚地进入婴儿安睡的厢房,月上树梢,夜色深沉,房中只有他与弟弟,四周静得吓人。
信手撩开床帐,小男婴白润安详的睡脸映入眼帘,这是宇文璀第一次认真端详弟弟的脸,一眼望去,就看见一料形似芝麻的黑点横在婴儿的左眼下,未经思考便伸出手想将那芝麻取下,指尖才刚触上黑点,宇文璀噫了一声,讶然发觉那竟是一点黑痣,与娘亲长在同一位置…
门扉开阖的声音突然响起,回头一望,宇文敛已站在身後,见到他在室内先是一愣,复又回归平静,眼神依稀透出了点罕见的慈祥。
「有人告诉过你弟弟的名字了吗?」
宇文璀摇了摇头。
「汨磑磑以璀璨。你是璀,他自然就是璨,宇文璨,这就是他的名字。」宇文敛难得地多话,彷佛对儿子寄以厚望,格外耐心地说道:「这两个字本就是一对,璀、璨要是分开,便光彩不再,失去了词汇本身的意义,所以今後你俩必得兄弟同心,不要做出折辱你们名字的事。」
宇文璀眼中泛起异样神采,回过身去继续端详弟弟的脸,那点黑痣在摇曳烛光之下更显清晰,他忍不住又动手去摸,彷佛是心有灵犀,婴儿微微一动,软小的手掌往上一伸,牢牢抓住宇文璀压在自己脸上的手指,不肯放开,似是准许了哥哥的行为。
心中一荡,一股汹涌热血在胸腔涌动,宇文璀俯身靠着弟弟细小的耳朵,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我向你起誓,终我一生为你保守身世的秘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思虑畅通的喜悦贯穿宇文璀全身,他在内心对自己说道:上天带走了娘,却还了一个弟弟给我,以後弟弟就要代替娘陪在我身边,从前娘不疼我,不要紧,我有弟弟伴我、慰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