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实验室主持人真面目的那一瞬间,蓝琪芬非常诚实地倒抽一口凉气,向後退了半步——事实上,她很想乾脆掉头夺门而出,以手刀奔的姿态光速逃离现场。
「你干嘛露出那种看到鬼的表情啊?这样对自己未来两年的指导老师也太失礼了吧。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邵韦翰大概可以猜得到她这种反应所为何来,但仍感到好笑。
「我……我只是没想到……」也很不想承认你天杀的就是实验室主持人!蓝琪芬几乎要哀嚎了,内心状态完全就是孟克那幅《呐喊》的具象化。
「你以为全台湾跟你在同一个县市、同样名叫邵韦翰的人有那麽多吗?」邵韦翰笑得很故意,「至少就我所知,并不是喔。」
蓝琪芬双手紧握了一下,然後带着一副木已成舟、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走向那张椅子坐下。
如果这不叫狭路相逢,那什麽才叫作狭路相逢?这地球也太小了吧!
她咬牙回道:「因为我一直没收到你的『催款通知』,我才会抱着一丝侥幸,觉得你可能人间蒸发了,才不会将你跟国内生科领域大名鼎鼎的『邵老师』联想在一块。」
「……催款?」邵韦翰先是想了一下,而後才忆起是怎麽回事,不禁笑出声来,「哈哈!你也老实得太有趣了,我差不多都要忘记这件事了。」
听到他这麽说,蓝琪芬真的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干嘛自掘坟墓啊!
「那……我到底要还给你多少钱?」她快哭了。
「蓝琪芬,你今天来找我,不是来谈这个问题的吧。」邵韦翰故意不正面回答她,迳自从左手边的桌面上找出她用e-mail寄来、助理再列印给他的那份研究计划,「我的时间宝贵,最近又很忙,我们就用最快的速度来搞定这件事。」
全世界就你的时间最宝贵,那我的时间就不值钱吗?说得好像我花了两年多才拟定的研究计划就像面纸一样轻微……蓝琪芬有些不满地暗道,但也只能点点头。
邵韦翰向来不喜欢说废话,见她也拿出了自己带来的研究计划纸本後,一张口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做了很多功课,你在这份报告中引述的都是相当重要的学术论文,很多连硕二生还不见得有读过。头一段的摘要你就写了,你想在硕士阶段做出影响果蝇大脑长期记忆储存障碍的基因变异的研究成果,但我必须说,你这主题很有企图心,却未必可行。」
「为什麽?」她果然这样问了。
「你我都很清楚,目前学界透过此行为学筛选的方式,已经找到许多果蝇大脑用来调节长期记忆所需的基因,而长期记忆所需的新生成蛋白质来自於脑中少数几颗细胞。光是要确定就是这些蛋白质来自那些细胞,就占去了多长久的生科研究史?虽然我们可以踩着巨人的肩膀看世界,这也是生在这时代的我们的幸运,但硕士班也才两年,顶多三年,你的题目架构又这麽大,只用两年的时间就要做出具体成果,对於一个天才来说也是不够的。」
「我知道自己的才智有限,但我大学的班导也说过,能考上研究所的人都是经过筛选,能通过考试的人就具有必备的聪明程度,接下来就是自己可以努力到什麽地步的问题了。所以这个题目我是打算延伸到博士班继续研究,博士班最高修业年限是七年,如果再加上技术性休学再复学,就有九年。两年不够,那我就用十一年时间去完成它。」蓝琪芬知道自己不够天才,因此连最坏的盘算她都做好了。
一般来说,理工科系的博士生平均修业年限是四到五年;她之前也稍微打探过邵韦翰实验室的「行情」,博班学长姐要「风光点」毕业,往往得再累加二到三年,毕竟论文投的期刊点数(注)高的重量级期刊,审稿标准不可能是普通等级。
但,以较长年限换取较高品质的研究成果,这样的代价在她看来很公平;重点是,对於一个日後有心想走学术研究这一行的人来说,很值得。
邵韦翰一时半刻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有料到这女孩的态度会如此破釜沉舟,这一点令他颇感惊讶。
他忍不住试探地问:「蓝琪芬,我要慎重地告诉你,念博士班几乎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选择,你要考虑清楚。你知道国内有多少『准博士』根本熬不到毕业,就中途退出学术市场吗?其中更不乏满腔热情被漫长无果的过程消耗殆尽的人才,光是重新起步就落後了同龄人一大截。这些他们耗在攻读博士班的时光,如果换作早一步出社会,也许早就够他们拚出一番成绩来了。你确定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蓝琪芬却轻淡地笑了笑,说出口的答案却重如千斤:「邵老师,很可惜,我既没有懂得变通的灵活脑袋,也没有堪称美貌的皮相,有的就是一股顽固过人的执拗。如果我要为自己安排退路,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念生科。」
就像一句台语俗谚说的——头都洗下去了,不剃不行。
更何况,她不只是踩进水洼鞋子进水这样而已,根本就是涉入水潭水淹过腰,现在才要回头是岸,也早已湿透了半身。而她也从未想过要回头。
邵韦翰想了想,不禁摇头笑叹:「哎,真是伤脑筋!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像你这种『觉悟』得这麽彻底的学生……听你把话说得这麽死,倒让我觉得如果不让你得偿所愿地毕业,就是我这个指导教授无能,到时还得对你负责。」
「咦?这麽说来,你的意思是……你决定要收我当导生了吗?」蓝琪芬不无讶异地反问。
「不然呢?如果我没有这个打算,根本不会要你过来这一趟。我从来不做浪费时间的事,那样太没效率了。」邵韦翰说得轻描淡写。
「可是,从我敲门进来到现在,还没超过半小时欸……」这样的进度比她预估的要快上太多了。她的一个同学昨天才说,他跟指导教授聊了快一个半小时……
「你要对我报告的内容都写在这份研究计划中了,何必还要重复一次?」根本没有意义嘛!「还是说,你脑子里又有什麽崭新的想法?可以说来听听。」
「呃……没有。」她只是很不习惯他迅速得近乎随兴的作风。
「好。既然这样,我也先跟你把我的规则讲清楚。基本上,以往我收进来的硕一新生对於硕论要做什麽题目,都还在按图索骥的阶段,第一年就是跟着其他学长姐做实验学技术,然後才找出自己感兴趣的论文主题。而你显然已经做足了『前置作业』,似乎可以马上进入状况。但在我看来,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哦?怎麽说?」蓝琪芬觉得好奇,愿闻其详。
「你对预设的目标太专注了。」
「这样难道不好吗?」
「太专注在某个焦点上,会让你忽略其他更宽广、甚至更好的可能性。而一些突破性的构想往往是建立在敏锐的观察力、想像力,以及结合其他创意的能力上。」
蓝琪芬默默地聆听着他的说法,然後连带想起了之前他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这真的是自己的盲点吗?
「或许你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我所说的,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如果你有志在研究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当然,在我的实验室,你还是得跟其他学生一样,从头学起;那些博班学长姐正在进行的与国科会计画有关的实验,你也要参与协助,一方面帮忙收集data,另一方面也可以刺激你去思考,这些实验的设计方向与流程跟你拟定的研究主题的关联性,对你也会有一些帮助。」
「嗯,我了解了。」
「OK,那这件事就谈到这里了。在开学以前,我建议你好好放松地出去玩一玩,要上紧发条也是进实验室以後的事情。」在邵韦翰看来,她一直把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所以那些日渐囤积在心底的压力一旦觑着了她精神放松的缝隙,就会无意识地失控。就像先前她喝醉的那一晚。
「玩……」蓝琪芬彷佛听见了什麽难以理解的外星语言,一时间竟愣了一下。
邵韦翰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间对她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孩子,这世界不是只有钻研苦读才是王道,还有其他值得你去做的事情,你知道吧?」
「我、我当然知道。」蓝琪芬经他这麽一说,又对上他那充满同情的眼神,顿时红了脸,有点恼羞成怒的性质。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看轻了……
「嘿,你在想什麽啦?不要随便曲解导师单纯的建议好不好!」邵韦翰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理解得相当歪斜,感到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哪有!」蓝琪芬挥开他的手的同时连忙否认,却无异於明显地宣示此地无银三百两。
果然,从心眼上来看,她就是一个小孩子,偏偏又有着宇宙等级的大志向……这样的对比颇具违和感,但又违和得很有趣呐……
邵韦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给他即将入门的新进导生下了一个初步的评价。
注:所谓「期刊点数」就是「期刊影响系数(ImpactFactor)」,可以藉由它了解某一期刊在某一主题、年度、国家之整体学术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