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棲身之所 — 一章回全

正文 棲身之所 — 一章回全

1.芒果外婆和一种回归

前两个星期和你相伴十年的伴侣离开了你。

失去了更远的方位,你没有座标可以说服他一起共行,你们只能在原地下探,向那片黑暗里,挖得更深一点,把所有可能性的姿态全部掩埋,然後开始理解,你再也不会拥有的自由。

其他时间你就开始沉默了,就像闭上眼睛祈祷时那样。无意义的维持沉默,就像在雨中撑开一把都是破损的伞,或在没有屋檐的地方假装躲雨。

你想起第一次意识到这只兽的存在时你无法凝视镜中忠实成像的自己,一副没有任何例外的男性躯体,精准的诠释每个属於雄性具备的细节,没有多余的表情,嘴角安然的垂闭,僵紧的右肩微微的往内闭缩,像在保守自己不需要向外展示的重心斜度。

你应该浑然天成的养成追逐与侵略的本性,而不是让体内的繁花盛开散发出诱捕的香气,这些你都很清楚,无法让自己成为能够被归类的平均值,灵魂结构的特异把你密封进孤独里,成长过程你好像是一个站在远处的人在窥视着自己,观察着你重新长出的东西,都还以不能和谐生长的怪异姿态接肢着你。

父亲从小就不在身边让你缺乏能够抄袭印模的对象,你无法拷贝他藉以将自己重新复印出来,只能观察身边和别人话语里的期望来模仿,新的骨骼盘根错节的依循消化的速度生长,苦不堪言症状繁解,脚骨扭结如同断裂的语言从缝隙穿刺而出,你将之视为能够重新站立的徵兆,在四肢逐渐长全之前,没有一寸生长的疼痛可以略过,但渴望烙烧着你的咽喉让你剧痛的用四肢跪趴在地面,长成一只型态怪异的兽。

那麽长的时间了你仍然保有着那只兽的眼神,承袭着牠的教养和思维,此时你和牠一起选择沉默,和兽一起走过那麽长程的路途,在每个时刻牠都比你还要警觉,却从不清醒,也没有一个时刻觉得自己安全,静待着你走入无光的最深处和牠焊接起来,四散的微弱火花才照映出你的轮廓,隐隐的你什麽都懂得。

和他结束的那天你只想回家,本来对台北这个故乡没有深植什麽深刻感情的你,那天却只有这个念头,你在景美捷运站下了车,经过景美女中绕进後山的小巷,这里前阵子规划起来,成为通往仙迹岩登山口的观光步道之一,但对你而言它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安静的隔离一切的小径,是故乡的身体,山林时刻随着风向的变动和光照是它的呼吸。

路两旁的住家相近的对望彼临,夏日时独居在里面的老住户会将铁门敞开一条缝隙,发出电视轻微的噪音,右手旁的小杂货店贩卖的日用品仍然古旧冷清,只有半身高透明橱窗里的拼字玩具和习字卡似乎是柜里恒久的装饰,不需要再讨好回应谁的需求。

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长者,里长特别加装在墙边的紧急求救铃下面摆放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塑胶椅,杂货店老板娘的老母亲最喜欢坐在那里,躲在充满雨渍和破损的波浪塑胶小屋檐下,和她的女儿不抵抗不继续发展的守着重复的境况,偶尔吵嘴闲聊,但时常是静默的,墙上弯卷的月历总是忘了翻过新的一月。

你踏上登山口狭长的楼梯,从小你就一直在这个楼梯间来来去去,你时常想着以後若自己有个家绝对不会选在这样的地方,若上了年纪对膝关节是严重的负担。

但你现在一阶一阶的踩稳攀爬,感觉不管之前你曾经动过多少次想远离这里的念头,到最後仍然还是会贡献所有双脚的力气穿越这些颠簸,就为了回家。

步道的两旁有叉开几个分支的小路,都是通往被山林包围的少数几个住家。经过第一个向上的转角左右各有仅存的两户,右边橄榄色的木门上贴着泛白的春联,窗户用两层铁皮封起,信箱都是满溢而无人收取闻问的信件,收件人是前两年被大儿子接回花莲奉养的老奶奶的名字,她时常会在门口喂养的三色母猫已经是第二代,发觉你脚步的声响躲在都是荒草的屋檐上窥看,到达这里会闻到木头还有草茎那种像潮湿的土壤的气味,左边有铝制矮门的那户,就是你家。

这个时间回到家照惯例母亲跟外婆会一起在客厅里看连戏剧,她们会边看边讨论剧情,或有时根本一出都没细看半个钟头其实都在闲聊,你脱了鞋和她们打了招呼就直往房间走,走进房内,周围都是你身体上独特的一点不明显的味道、漂浮的粉尘和瓦数有点微弱的光源,你知道每个抽屉每个家具的缝隙里摆放的物品和私藏,就像你分泌出的蜂蜡那样纯粹的记忆,可以在这个空间理随处提炼的感觉让你安心。

你放松了整付紧绷的心神连袜子也没脱就缩卷在床上,紧紧的抱住自己,过了一阵子在意识模糊间感觉母亲打开门,嘴里念着你今天是怎麽了连饭都不吃,边把窗户关成剩一条缝隙之後替你熄灯。

早晨脑袋里还有残留的梦境在流动,在还没被生活微末的滤网筛过之前,都可以稍微存取一些,但很遗憾在梦里没有固定形象的美丽少年,在你把生发水喷上发际中间已经稍微露出头皮的分线中央时,那冰凉的微麻感就让你彻底的醒了。

昨天又因为混乱彷佛折了一角一般不明确的梦境干扰了几小时的睡眠,你感觉身体昏沉乏倦口乾舌燥又微微饥饿,你走向客厅,看见外婆已经醒来坐在藤制的摇椅上,她睡的不多,总是天还没亮就醒了。

本来还习惯去附近的小公园活动筋骨散散步,但两年前腰间发作的骨刺用疼痛替她的双脚上了锁,要出发去医院时总要在疼痛不停捶打的小腿肚附近贴满药布,凌晨时听得见她早起转开电视看新闻,还有在厨房煮开水熬清粥的声响,表示连两个星期在膝盖挨的两针玻尿酸总算有让她舒适了一些。

外婆原本很多话,微弯的背脊好像压负着多年认命的重量,嫁给外公四十几年她总是比较强势,言语出鞘总要磨的尖锐,和外公完全不同,他寡言、憨直但却充满沉默的威严,喜欢和人交际亲近,也被骗过几次,外婆就教训他,他们总是有默契的不会在一个时间里扮演同一个角色。

外公喜欢清晨上早市,采买自己想吃的菜色,中午他会固定从公司回来吃一碗咸粥,傍晚准时回家就会看到他早晨采买的菜肴已经热腾的上桌,如果菜色份量多了点或比较丰盛,外婆就会知道今晚会有客人,他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所以从小的记忆里饭厅的那副圆桌总是可以坐满,晚年外公患了阿兹海默症,心智和记忆都逐渐萎化,有一次还嚷着要吃膨糖,虽然嘴巴叨念但她还是会为此窝在厨房一下午,整个室内都是甜腻的焦香。

发病两年後外公就过世了,一向硬派作风的她和母亲坐在楼梯间崩溃的哭,他好命真好命可以先走,空寂的楼梯间不停回荡这句话像控诉,从此她的好手艺少了每天清晨的托付,徒留大片空白的时间,她走出了厨房,像就此离开她赖以为生的世界。

靠近铁卷门的那张藤编摇椅是她的指定席,外公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坐在那里,椅面已经被压凹成一个固定的弧度,似乎记忆起他身体的负重,母亲在外公去世之後一直想帮她换掉这张破旧不堪的椅子,她从来都不答应,在上面挂满了环保袋、雨伞、她从年轻时就习惯手抄的旧食谱,显示着它还有得利用。

但你想这对她最大的用处就是让她每天还和外公一样在早餐後戴起老花眼镜读报,中午看一小时新闻,用平坐在这椅子上相同的高度看这个家和外头从无多大改变的街景,两点时和送信的邮差打招呼,用同样斜躺侧枕的角度打盹,五点窗边的夕照会从腰间垂晒到小腿肚,这张椅子只是提供她每日每日,继续的仿造阿公生前的秩序。

你走到她身後,帮她把用红色塑胶夹随意盘起的及肩长发放下,你用手指梳顺聚结的发尾,前额的发还带着梳洗的潮湿,她的头发从来不染也不烫,维持着丰润的质感,白发也不多,穿过指间的缝隙像把手放浸在凉夏川流的溪水里,她浑身干练的气质跟爱美一直都建立不起关联,就是单色围裙、浅色短版上衣、花裤和油亮的脸、头发总是或束或盘的绑聚在一起,外公去世之後她开始专注的把头发蓄长,细心的养护脱离多年陈垢的油污恢复原有的光泽。

你想这大概像是一种回归吧,就像你现在一样,用全身的触觉感觉自己正在独处,纯粹的独处,睁开眼睛就开始细微的感受正在流逝或积累的变化,终日无法拦阻的变形,挖空曾经独立出来,不需要再依循别人建置在你生活的潮汐和时差,不需要互相消磨,背过身裂出间隙,从其中大面积的增长沉默,在复制的生活里各自模糊,彼此没有活在对方的里或外之分。

但她从年轻时就爱吃芒果,锺爱果香丰硕甜度紮实的爱文,她总会托朋友从南部带回几颗真正的树上熟,拿到时她会谨慎的安藏在厨房的厨柜里,待家人都离开餐桌围聚在客厅,清洗完所有的碗筷之後她会珍惜的拿出一颗,把圆硕的果肉切上两刀,两半的果肉随意的画几刀十字,托住两端把皮撑开,澄黄的果肉就以容易入口的形状绽放。

她会安静的自己一个人吃完,像在房间的角落朗读一首最喜欢的诗或翻读旧情人寄来的风景明信片,她也有不想和家人和外公共享的部份,她予许自己在这个时刻留一个甜美的奖赏自私的宠幸自己,此时她是被香甜的果肉包覆的芒果心,平常她把自己展示的香气四溢、尽责认命容易入口,其实还是保留着纯粹白色的坚硬。

你和她一样,都保有属於自己需要包覆、藏身的秘密。

你用她最喜欢的枣红色排梳从发根顺着柔亮的黑瀑顺开,用梳尖正中分,对准眉心和鼻尖,把每根越界的发丝对分成两半,抓起整束力道适中的旋个几圈,螺旋到耳垂线要停,再卷盘在头旋的下方,五公分左右的位置,拿起前两年你买来送她的手工原木发簪穿过固定。

这本来是外婆要求母亲的工作,每天早晨替她盘发,夜晚睡前替她解发梳顺,母亲前几年早晨在市场口卖猪肉馅饼,回来忙於家务和照顾外公,外公很长一段时间都维持着每日半夜都要起床换起外出服,去客厅转一圈又回到房间换上睡衣,反反覆覆一整夜不停发出不安宁噪音的怪异习惯,直到天明光是他解开皮带扣环碰撞的声响就不知道要听几次,让她疲备的神经整日到歇睡前都绷紧的像竖起全身警戒的猫,她总是想省略替外婆梳发的时间,就算那过程不用十分钟。

等一下你没看我在忙,又没有要出门你是在急什麽?母亲掀开厨房的门廉对着客厅碎念,如对空鸣枪,可以重启一阵象徵性的安静,早晨你坐在饭桌吃边缘都烧焦的荷包蛋。

母亲在流理台的背影不管是在翻搅肉馅或剁碎大葱总是不停的在说话,你和外婆是她唯一说话的对象,话题什麽都有从不滤渣,搅和着像捣碎钵中的食料一样越碾越碎,配合手中切菜的节奏咚咚咚偶尔会弹飞几个字你听不清楚但也不重要。

她一定得说出来啊,她是每日都酝酿烧开的壶而你是她的沸点,烧开时她想倾诉的四处飞溅,直到烧乾,真的都是些细末的小事,报章电视随意抓取或在市场里遭遇到的连咬嚼都不需要毫无味道的消息,她虽然时常在市场和人群照面,但其实十分怕生不擅与人交涉和深入紧密连结的关系,她依赖你聆听她每日见闻的世界。

似乎这样就好,你能扮演好她生活所需的所有角色,她不须介入现实现实不需要涉入她,你和外婆是她的关注唯一需要抵达之处,她唯一仅剩可以投掷情感线索的地方。

已经好几年每个月有两个周末是你固定和伴侣相聚的日子,你找尽了理由不回家,她都没有多说什麽,但她毕竟配备着强烈的母性直觉,偶尔她会说:

其实很多事,我都知道。

她会将类似的话语只给你个起头就截断,因为她试过直接的探问会对你如警讯会启动你的反抗机制,对她而言你彷佛有一个部分一直反锁在你从来不让她踏进一步的房间里面,她也会焦急偶尔会忍不住说出几句擦碰到你不让她触碰边缘的话。

有些事男人是做不来的。

试图提醒你无论如何仿摹贴近另一个角色也无法补齐你天生就设定好的那块空缺,这些话似乎是边线锐利的纸不自觉在你手上的割出一道道伤痕,让你整天都带着难以察觉的微麻痛感。

你开始上班她以你的作息会比较固定为由把替外婆梳头的工作交给你,你每天帮她梳完头之後会再出门前把电视打开,她一整天除了看新闻之外都会把频道停留在下午会播放日本摔角那一台,你想外公去世後这些事情也不断的在她身上制造细微却一直在红肿发炎的痛觉。

其实她就是一直坐在摇椅上向外望,从来都不看内容,那是外公生前最喜欢看的节目,她只是需要这个声音的陪伴,今天你不想赶着上班,只是揉着困倦的眼睛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望着山景,什麽话也不说。

2.珍珠色女孩和谎言的节瘤

你曾经带过一个女孩回家。她叫爱梨,是你在公司第一个出柜的同事。

她愿意帮助你是因为那阵子她十分缺钱,而你跟伴侣又刚好在另一个城市一起置产,你需要更多合理而不被质疑层层覆盖的外出理由,你想了很久终於找到需要的时机执行,她外型亮丽,年纪也能搭配,从小就失去双亲跟阿公阿嬷相依为命的她,有种过於圆润世故的珍珠色气质,就是她了,你想。

这个双方都有利润可图的交易,你很肯定她不可能不答应,她根本不需另外付偿任何风险,况且她也很明白你根本没有兴趣碰她一根手指头。

第一次带她回家母亲准备了一桌好菜,你帮她买好拜访的礼品,把发票顺手捐掉,但只处於想像跟排演的关系总是和真实性悬浮了一段腾空的差距,你当时夹了一块母亲拿手的卤肉给她,她马上面有难色,但还是勉强吃了下去,之後她告诉你,她平常根本是不碰肥肉的,那晚要回去之前在你家的厕所把当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个精光。

那段时间你在原本的谎言之上再加盖了笨重而结构不稳的谎言,随时会歪斜摇晃的保护着你的秘密,让你不需要被过度检视,公开展示你符合正常的实证,对你的质疑不再能精准测量,给你搭建一条便桥,让你能短暂舒适的在两个城市完全无关的生活里自由穿越。

但你越是仰赖它越是需要迎合它渐渐跋扈的难度,你必须花无法记数的时间在演练与记忆,顺应各种要求推层出新,就算你已经是编排跟错误引导的老手,靠撒谎在赌桌上求生,也还是无法弥补定神细看时就破绽百出,认清那不过就是拿来复制一个临演真相的道具,一个不停扩大而没有回音的黑洞。

一直不断需要闪避的婚期和她根本不可能只靠无止尽的配合凭空重建出一个真实生活,无法真正修复的破口只要被一次不谨慎的纰漏就开始延展成明显的裂缝,它无法照着你的希望顺利的生长,只留下无法造氧让你窒息的一个个巨大的节瘤。

这不是办法的。你只是对压迫采取卑微的屈从,想办法避开你不愿正视的不完全,实在太累了你虽然靠它抵御了各种的磨难,知道各式耐痛的方法,但这股从内向外的痛楚像变种的病毒,你全然陌生只能毫无抵抗力的承受它准备造成你内在无法评估的破坏。

你害怕某天你一失手被揭穿之後回突然像从一场彻底失去意识的催眠里醒来,你会恐慌你在过程里如何顺从的与最恐惧的意识合作,说出多少背离自己的真相?

你知道你不喜欢那只兽在眼前徘徊,犹豫不决,因为牠就代表最深层的混乱,触发自私的神经质,是和谐的制裁者,黑夜的眼睛,但你偶尔会回头和牠凝视,牠就知道你想回来拥抱自己,就算如此不合理、如此难以控制、是复杂难解的主观意识最初始的渊源,掘穿出黑洞一般的谜底,主宰着毁坏的习性,一块伤痕的栖息地。

你知道牠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不被理解的饥饿,骨瘦而难以站立的四肢,不管什麽时刻都无法安稳沉眠的敏锐,承受着没有解药的疾病,牠和你一起失眠,一起用最後的体温窝聚着流泪。

其实你好希望能让牠解脱,摆脱这样不被承认的生存方式,牠总是在不被信任的寒霜冷雨里受困发抖,暗无天日的体会缓慢的腐朽,好希望能把牠带到阳光底下,依靠在一起感受短暂而真实的宁静,好好的晒晒太阳。

3.钢琴老师与不存在的房子

你是在一间位於林森北路小巷子里的小酒店里认识琼安,虽然说是酒店,但里面单纯的只有老板娘琼安和一位年近中年的服务小姐,光线昏红暗淡,圆点艳红分布的壁纸,让空间感安稳沉寂,像走进微凉的隧道,把你包围在一种恍惚的气氛里。

三个月里总有一两次你会用尽理由,无法推拖公司男性同事要带你去见识他们争奇斗艳的夜生活,好像暗地里藏了一手好牌忍不住要摊出来,他们忠实配置在本性里纵欢的瘾头,嗑药似的,跟着公司高层招待客户到真枪实弹的酒店那一次是最惊险的擦边球,他们替你叫了一个最活泼呛辣的小姐,在你身上款摆扭腰磨蹭,在她最後终於下身净空跨坐在你身上时,你只镇定的拨开她的金发。

「你什麽也不用做,就这样躺在我肩上休息一下吧,时间到了我会叫你。」

你注意到四周已经玩疯了,没有人会关注你在角落私设的这场骗局,你总是必须这样,跟所有的人一起开了水龙头却不沾湿双手,成为不完全绝缘的金属让这些粗暴探刺的电流通过但不停留,自愿进入雄性的栅栏里和他们反锁在一起。

你们看起来一致的不会让人怀疑也许你的心脏在右边,你和他们看的不是同一处,你的鬃毛梳理的和他们一样蓬松、充满威吓,模仿他们的习性就能完全免除和他们形成对比的机率。

老板娘琼安和吵着要带你来的朋友L是十几年旧识,一看到彼此就热络的闲聊,让小姐不吝啬的端出所有的下酒菜,拉开罐装啤酒的声音此起彼落,你本来就不热衷酒精,她们也贴心的帮你上了一壶金线莲,小姐偶尔会来帮你收拾桌面和倒酒陪喝,酒杯俐落碰响,似乎可以撞散忧虑之後再豪气的乾尽,客人纯粹的唱歌、喝酒、无意义的喧哗,不过问彼此的境遇来历。

你意识到环境气氛的整净单纯,之後你也不抗拒的时常前来,寻找同是黑夜的眼睛,没有任何聚光会投射在你身上,你只是夜晚缭花的灯光下出没寻觅麻痹酒芳的馍糊叠影。

你喜欢和她说话,话题总是交换对流无碍,也许是你在话语之中绝不会藉机移植任何意图,能简化刻意的矫持维持恒温的关系,她比你年长十四岁,离过一次婚,身材纤长匀称,不会过於越界的短裙跟紧身上衣,维持充满熟度的芳香品质,能在任何养土的环境里接枝蔓生的兰花,让自己摆放在哪里都适宜、耐看、衡静。

有一天你提早下班,在她还没开门营业前就来访,室内难得灯光通明,帮忙的小姐还要一个小时後才来上班,她招呼你坐之後继续开门前的打扫工作,用除尘纸仔细的掸去柜台和桌面的细灰尘,扫地、洗杯、放音乐、设定伴唱带,动作里渗入一种徒劳为了转移某种无能为力的焦虑,她用力搓洗高脚杯匡当的挂回柜台的杯架上,有什麽碰撞了平衡,发出了冲突的杂音。

「我今天下午去以前任职的音乐教室找朋友,碰到我前夫,他带小孩去上钢琴课。」她说,微微的喘,把因为刚刚动作过猛而散落的两戳头发用力的塞回耳後。

「今年就要上国小二年级了,有那麽久了吗?竟然已经那麽大了。」

她嘶声的似乎是在回应过去被招唤出来而隐约聚形的幽魂,抓起另一个杯子再放进水槽里,奋力的像要把自己也刷洗乾净,那些透过光照就无以遁形的细微裂痕。

你明白她在说什麽,虽然她在和你描述上一段婚姻时清淡的似乎在转述别人的事,在任教的钢琴教室成人班结识了在大陆经商的前夫,被他第一次来坐定钢琴前认真的用一只手指按着琴键弹出制式单音那副憨直的的孩子气吸引。

热恋了一年半後结婚,婚後却一直因为无法顺利怀孕而苦恼,前夫是独子,肩负着传宗的厚望,一起去医院检查之後证实自己是无法受孕的体质,长辈们虽然嘴上不明说,却一再的要她嚐试各种偏方,不具名来路的补药、只是听说来的饮食疗法,突然出现在床头的符咒,她采用完全的归顺一针一线的想把这个裂口缝补起来,但怎样都无法怀孕的实情是剪不断的线头让嫌隙越扯越开。

但她还是想努力,逼着自己肯定一切想否定的,期望被理智铸融,她知道还是该保持从相同的模具里脱模,愿意成为情势里安排的各种角色,争取为了平静为了不要窒息,她对婚姻其实一直也并没有抱持太多铺张的想像,只需要一种和睦的共同生活。

直到婆婆听到老邻居做童装批发的长子才迎娶回来一年多的越南新娘,已经替家里添了男丁,就对她冷淡了整整两个星期,她终於支撑不住明显的失落颓丧,公公是尽职的旁观者只会告诫她做人媳妇就要多忍耐,丈夫一个月内又有半数的时间都待在大陆,供她托付所有的家丛生了毫无怜悯的野蛮疏离,原本预想完善的婚姻开始蒙尘,用粗糙的婚契仪式绑约的关系一轻压就断裂,只因为这个被他们视为绝症一样的缺损,是他们替她设立永远不可能抵达只差那麽一点就能和幸福接合的距离。

她的丈夫最後让大陆厂房一个从乡下来的女孩怀了孕,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丈夫在和她坦承时说公婆也已经接受她了,他们一起策动对她施以如此残酷的处刑,贴上瑕疵的标签加以排除,她在丈夫的手机里储存的同事聚会照片里看过那个女孩,并不特别出色,但却具备就算她把仅有的部份全都瓜分出去也无法求得的条件,单纯、温巧─

而且会生。

无法再吞忍这种难堪她很快就签字离婚,什麽也不拿,花光积蓄顶下朋友的音乐酒吧改装成那条路上随处可见的小酒店,全力的投入像交换来的一样截然不同的生活,假装没有被这一役的反击力道拿走一根骨头,但她其实重心歪斜,被无力抵御的暗算狠狠凿穿,你想她和你一样拥有从最无理的对待里诞生的产物,像腐烂仍然向下窜生的根,不能否认的存在,犹如自体分裂出的同卵双生。

你正在思索如何控制力道的回应她,在她洗完杯子回过头弯下身把叠了两箱空酒瓶的箱子抱起来时身体因为不稳而有些摇晃,你立刻站起身走去她身边将箱子接过,她轻声跟你说了声谢谢,替你推开在厕所旁边小仓储的门,你跨步走进这个只有两坪左右的仓储弯身把箱子放下,一起身她就突然将身体贴躺在你胸口,不是豁出去的只是想要触及你会如何回应的试探。

你们刚好躲藏进仓库提供藏匿跟存放的阴影里,有些不透气又充满了清洁剂和各式物品的复杂味道,但你还是能辨别得出她充满浓烈气息的意图,像她特别的在你的杯里放了一匙不搅拌的糖,让你嚐到杯底的瞬间清楚的触及这股无法融化的暗示。

你深吸了一口气,让身体维持毫不越界的原状,当她把指腹从你平稳的胸口用涨满情欲的挑弄挪移到颈後时,你开口:

「我是同志。」

你的坦诚把她定格在进退两难的停顿,热度一下被冲散分解,呼吸钝重还放置在你肩上的双手微微握紧了力道:「是我把你吓到需要编这种理由来拒绝吗?」

「那我看起来应该非常惊慌,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必须老实告诉你我会让你失望。」

她立刻从你身上退开,抚平刚才尴尬的皱摺似的整理头发,好一段时间她才抬头看你,那一时刻你们才第一次从彼此的裂缝里互相凝视,她看着你觉得任何形式的痛觉和反抗都像复写一般熟悉,各自背离、抚摸或撕咬新的伤口,下沉到最深的地方也不能向谁呼救,反覆排演着关键的遇难时刻衍生再也无法回到平稳水面的错觉,体验过一样的恐惧。

从此你们的关系发展如同是能够和谐共处的双重人格,互相嗅闻和摸索,只是气味或一点细琐的真似,仿佛一起从同一个战场里幸存,从只是相互的单点接触到全面的贴合,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参与共谋一般的亲密与默契。

所以当你想趁你的前伴侣跟新室友还在环岛途中,回到那个已经不知从何称呼的房子收拾东西时,她毫不犹豫的排了空挡自愿与你同行。

你明白举步维艰还是得走完全程,你才慢慢看清用视觉目测的高度,一直都和实际测量的不同,你也错估了脚程,其实,你走不了那麽远。

用熟悉的方式抵达这里的路上你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四周很安静,安静的发出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混淆你真正想听的,原本与你同行的人消失了,你惊慌又错愕,想着是你太久没有回身与他确认方向,你们只是一直维持着相同的步伐,不交换各自那些盘根错节的想法,反覆的承受乾了又湿的惯性疲惫,一种形同累赘的安定,不再守护彼此眼里的火炬,不确定你们究竟是不是还憧憬相同的远方,也许你们早就不是一同前行而是互相看守,监视着对方不要在自己预定的路程上走失。

巨大的悲伤袭来你看着自己从最高的浪头上坠落,被浪托的多高你就准备坠入多深的海底,像你已经到达最向往的地方却发现唯一通往目的的桥墩已经毁损断裂,你和那美好的展望已经失去了唯一的连结。

转开钥匙孔的瞬间,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你使用开启这里的权利,之後他就会以刮除跟拒绝的方式拉起封条,你无法再预支三年五年之後你在这里安居的模样,进入室内一切彷佛都在原位一切安好,但对你而言却已经是个烧的面目全非的房间,原本明亮的事物被燻黑扭曲成奇异的模样,你从来没看过的暗影削磨出来的生物,你认得所有能发挥生活感的物品和记忆,你许久以来完成的秩序,都无法再保持原本的代表和意义。

琼安是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常常听你提及,在你们刚搬入时送了一台烘碗机当作贺礼,也总是说找一天一定要来参观一下,她随意的绕了一圈,里面有些闷热你们不停的在说话,总要说点什麽来支撑,找个起始点来着手执行无法修复的破坏。

「你把这里打理的很好,真漂亮。」

她说完便跟你一起将挂在沙发上方墙面上框着你们四处旅行微笑的相框一个一个的拆下,你就是来收拾这些的,涂销跟抹灭自己本来在这个空间里被配置的气味与分量,拆下其中一个时有一块橄榄色的墙壁漆面跟着被拔下,仅剩灰色原貌的破损,像被拔除的牙洞,整个房间似乎以这个洞口为中心整齐的切裂成一半,仅存的一半物品和呈列完好如初,悬挂在房间中心的长镜也被切裂,继续照印着另一半你已经看不见的景况。

这对你而言已经是个不存在地方。

虽然你依旧认得早上阳光斜切进室内的角度,每一个物品和每一块脏污形成的来由,冰箱上贴满属於外婆字迹的手写食谱,彼此习惯积累的生活感制造出的独特气味,幽微而漫长的日常生活,一天一天一点也不特别的日子堆叠共享,会逐渐在你的记忆里被过度曝照,蒸发似的,想起一次就消磨一点。

你坐在那张你们亲自去工厂挑选的皮沙发上,把相框里的照片拆解、揉皱,静置成不需要再被反覆抛光的过往,你抬头,看向厨房,想起总是为你热心下厨的他站在厨房的身影,彷佛还听见早晨他让你延长睡眠的模糊意识里菜刀有节奏的碰撞觇板的声音,你用双手掩面开始抽声哭泣,琼安从背後抱住你,你感觉她和你一起安静的哭。

曾经有过这麽一刻,她问过你,你母亲知情吗?

隐隐约约吧,只是不点破不明说,这对她而言还是很难接受吧。你回答。

她当时也像这样用充满温度的掌心触碰你,彷佛你们从很遥远的时刻就一直并肩共行,彷佛她会在你穿越漆黑无光的隧道时,在有光的另一端出口等着你。

「如果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她说,脸上展露着那天晚上她和你在仓库互相凝视时那种你无法忘记的笑容。

「就算有天你跟我说其实你晚上会变成怪物,我也无所谓。」

4.酱油与盐、还有花椒

担任保护者大概就像母亲,必须近乎无私。

在关系里成为盾的人,需要看着对方握有出击的勇气,而你为他保留受难时能够抵御一切的坚强,我们无法在同样的时间同时成为一样的角色。

你们需要倾斜成太多的角度,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像一个循环,无法用同一个步伐行走,也无法避开被任命的责任。

琼安帮你把收拾回来的东西一起搬到门口时,母亲和外婆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有客人母亲只是问候招呼,对你们手上拿回来的大纸箱也没有多问。

你们一起在房间里把这些东西打包整理,用报纸包好放进大塑胶袋里塞进你已经清空的床底下,其实你还有些恍惚,无法言说的疲惫,但有她和你一起整理,让你不需要独自经历一一清点这些东西本来应该继续的用途和意义的这个苦不堪言的过程。

时间正入初夏,你房间没有冷气,整理完你们一起躺在床上,把电风扇按停直吹散凉,彷佛这是个寻常等待翻页的一天,在此刻你不需要着急的思考明天该如何下笔,也许明天晨起还是必须感受胸口那股难以驱散的闷痛,送她回家前你带她去前面的咖啡店买了两块蛋糕坐着吃,那是你不必对她说出口的感谢。

第二天你和公司请了假,一大清早就站在厨房帮忙母亲处理明天要出货给里长在公园举办长青卡拉OK大会下订的八十个猪肉馅饼用料,近几年她的膝盖也渐渐承受不住每天必须在厨房将这些几斤的配料搬上搬下,在你的劝说下已经不再去市场摆摊,只偶尔接接这种老客户的订单,你帮她把材料切丁剁末,放入钢盆中让她调味。

抓起一把手粉随意的匀洒在桌面,用米酒瓶充当的杆面棍把已经秤好一份的面团擀成薄皮,薄度全用手感的经验来凭藉,从小你就站在椅子上反覆这个作业,她每次拿起你的面皮用手量秤就知道能不能用,熟悉面皮的润软厚度彷佛她就是这个步骤,深知需要用多少力气,用什麽方式把自己反覆压平,把这个家揉匀的一切维持饱满形状将搅匀的馅料完整的包覆在里面。

「你明天还会晚回来?」她问,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

「嗯,出差。」你和他还有产权过户的事要处理,你惯性的回答。

「要吃饭啦,不吃饭哪有力气。」

她都看得出来,你的一举一动就像她现在正在替馅料调味一样熟知比例,一个味道的失准她只要浅嚐一口就知道充满异状的失衡,她在馅料里放入控制咸味层次最重要的盐和酱油,是他和外婆,一样都是咸,但却微妙的互补统整了整个家滋味,最後是你,提味的花椒。

「我有多做一点,给你明天出差当午餐吃。」

她还是相信你。

一直以来她都在调整对待你的方式,她给你的信任是液态流动的,渗入你每个谎言裂开不同程度的缝隙里,让你能在选择的生活面增建的谎言之上安然的行走,早在很久以前,她都一直与你平行对视,看见你眼里投射出刻意和她保持的距离,而她就归顺着你待在这个范围里保守着你。

这时你似乎才真的听见,也终於才真正听懂了,她的声音。

5.手写食谱与最好的一天

你一边收拾一边前行,希望最後一扇门能发现你自己原来就在这里,你可以重组自己在仅存一半的镜面里完整的被照印。

你再度扭开门锁,彷佛,彷佛,你就是一个钥匙孔。

晚上你惯例的敲了门进外婆房里,发现她虽然依旧坐在镜前等你,但已经解散了一头长发,自己梳头,她每天都要梳一百次头发,听说这样头发才可以保持滑顺健康,这本来也是你的工作,你走近她身後她只是微笑着说今晚不需要她自己来就好要你早点去睡。

「你最近看起来很累,你妈妈说你都不吃饭,也睡不好。」

「最近工作多,压力比较大。」你还是接过她手中的梳子,继续帮她梳完固定的次数。

「你妈妈以前最讨厌帮我梳头,我知道他都在你面前念啦,说我都不体谅她都忙了一天很累还不让她早点休息。」

「她那时真的很累,你应该让她睡觉。」

「那你呢?我该让你去睡吗?」

「不会啊,我无所谓,因为这是我每天唯一能跟你好好说话的时间啊。」

你看见她在镜中的笑容,你真喜欢啊在你躲藏在柜子里被阴影捧在手心的漫长岁月里,这些时间是仁慈的光照,每经历一次都可以让你看清楚她们,而她们也一定也可以找到重新通往你的路。

「对了,我今天终於想起来了要赶快跟你说,你上次跟我要的汉堡排食谱,你们要做的时候绞肉的分量要减半,我写的是四人分你们才两个人嘛。」

你一直都不知道你要走去哪里,但唯一如此能真切确认的是,你有个栖身之所。

知道你一直都是靠着她们把自己能为你做的收集起来燃起一把火炬为你照亮前路,你也不知道所谓最好的一天会在你哪一次回望时突然发现,但你知道你会记得─

此时拿着梳子穿过她的头发时手的颤抖,和滴落在你手腕上那滴泪水的形状。

图片:塔可夫斯基《乡愁》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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