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繁华盛开/第4节
「他从来不说，是因为爱得深。深时，就越会替对方着想，绝不疯狂，也绝不自私。」
------古龙《陆小凤传奇》
十三号星期五，西洋人称为黑色星期五，是非常不祥的日子，据说是因为耶稣死在星期五。
不论是真是假，但对於台北人来说，1979年7月13日星期五真的是不吉祥的日子。
那天午夜，靠近松山机场附近的抚远街，一处楼房地下室因为化工原料贮存不当爆炸，一夜夺走33条人命。政府要求许多工厂迁出台北都会。
「小贾，等下到新厂房时，任何缺点你就明说，不必顾虑那些包商」
刘老板边说边熟练的掌控方向盘。
「一个工厂最重要的就是动线规划妥当，不过如果梁柱已打好，可能就难移动了」贾天佑说。
「没关系，你是厂长，最清楚厂内的需要，我让包工尽量配合你，必要时敲掉重弄。」
贾天佑很感谢刘老板的赏识，士为知己者死，他总想再多回报刘老板一些。
贾天佑掌管外销，公司刚起步的内销事业并非他管，但他有不同的想法。
「老板，公司内销的作法似乎保守了些」有一天，贾天佑心血来潮说。
「小贾，传统上都是透过大盘中盘到零售的铺货方式，你有更好的方法吗？」
「这样是由上往下，为什麽不试试由下往上的方式呢？」
「什麽是由下往上？」刘老板说
「现在的方式，是把东西放在零售店里等人上门买，零售店要怎麽卖只能随他们高兴，交情不够的话，可能把我们的东西放在角落。」
「老板，如果有一天，或好几天，都有客人上门，指名要买我们的东西，你看零售商怎麽想？」
贾天佑分析了一些成功的广告行销案例给刘老板听，刘老板听得津津有味，当下让他写个企划书给他。
另一方面，日本来的资料和驻台代表都用日文，贾天佑流利的英文派不上用场，光靠刘老板翻译又总是隔靴搔痒，贾天佑决定开始学日语。
「小贾，这是日语老师的地址和电话，幸子老师年轻时，曾经在日本住了二十年，日语很道地的。」会计张姊下班时，给了路过办公室的贾天佑一张纸片
日语教室地点不远，就在贾天佑住的士林夜市附近，虽然花掉他五分之一的月薪，但刘老板每月私下塞给贾天佑的红包，就足以让贾天佑应付了。
贾天佑初时还不明白为何要私下给，後来才明白，这样不会让贾天佑招妬，这是贾天佑人生中，第一次学到的商场领导统御课。
幸子老太太对贾天佑很好，见面第一天就送他书，红布烫金封面，上面有作者的汉语名字---渡边纯一，贾天佑当时看不懂这本小说。
二十年後，这部小说作品被拍成电影《失乐园》。
1978年年底，美国宣布与台湾断交，并撤离驻军。
在这样的气氛下，社会动荡，人心惶惶。有钱的人抢办移民，售屋卖产;没钱的人人心思变，想要寻求出路。
有人希望台湾自我独立，用新身份重返联合国。有人希望政治权利共享，开放组党办报。
政府与人民相互冲撞日剧一日，终於在这一年1979圣诞节前夕，爆发了台湾现代史上，影响深远的「美丽岛事件」。
电视上成天播着流血的街头冲突，政府大肆搜捕异议份子，虽然是黑白电视，看不见染红的鲜血，却也让贾天佑触目惊心。
大陆刚结束血腥的十年文革，没想到台湾也不遑多让。
「小佑，最近各地很乱，你没事不要乱跑，也不要去参加什麽活动。」贾鹏飞眼睛看着电影，嘴里嘟嚷着。
「爸，您放心，我现在常台北桃园两头忙，没时间想别的，只是您找我回家来，是有什麽事麽？」
「你嫂子刚生了个女儿。」
「啊，我忙得都忘了，也没人通知我。真是可喜可贺，过两天我带点东西去看他们」
「可喜什麽？我本来取好的名字叫永康，永远健健康康，现在得改个女生的名字了。」贾鹏飞绷着脸说。
贾天佑心里清楚，贾鹏飞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来到这小岛，眼看回不去了，现在只求在这孤岛上开枝散叶，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所以老人家希望能抱孙子而非孙女。
「生女的也很好啊，您的孙女还会跟您撒娇。」贾天佑说。
贾鹏飞吐了一口烟，看着贾天佑说
「我找你回来，是想问问你和那个施小姐进展的怎样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任谁也躲不了。
「爸，慧敏她现在才五年级，就算两年後毕业，後面还要实习……。。」
贾天佑不敢告诉父亲，施慧敏的理想是想从驻院医生爬到主治医生，因为老人家一定难以接受再十年八年的漫长等待。
更何况，施慧敏的父亲，也是另一座山。
贾天佑终於了解，恋爱其实不是两个人的事，但为何从小课堂上都没教这件事呢？
由於工作成绩优异，竹千代让贾天佑在春假去日本一趟，一来是嘉奖他的业绩，再来是玩具业有了天翻地覆的划时代改变。
原本竹千代母商社在日本是玩具界的龙头霸主，现在却面临了新的挑战，就是一个叫做「任天堂」的公司崛起，它带来了电动玩具的世界，让孩童们不再只玩刀枪或洋娃娃，而是在小小的萤幕上和机器互动。
刀枪的玩具必须有对手，否则不好玩，但电动玩具却是可以一个人独自玩乐的。
贾天佑在临行前，将行程告诉了施慧敏，并且向她提到贾鹏飞的话。
「佑，你是知道的，我28岁才会毕业，毕业後还要做实习医生一段时间，30岁之前都不可能去想这个问题。而且………。」施慧敏有些吞吞吐吐。
「而且你爸那里的问题？」贾天佑接着说。
施慧敏抿着嘴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过了半响，才幽幽的说
「我怕生孩子。」
施慧敏在妇产科实习的时候，每次看到孕妇哭喊的声嘶力竭，像是垂死的挣扎，都让她心惊胆战。
贾天佑看着她，也很难想像娇弱的施慧敏，大腹便便甚至生死挣扎的模样。
但婚姻就是要面对这些问题，这是爱情和婚姻不同的地方。
「唉，等以後再说吧。」贾天佑轻拥着她说。
不只贾鹏飞这里有事，施维中也纳闷女儿为何每次回家，都没见到那个廖文雄同行，施维中的关心让施慧敏越来越不想回家来。
贾天佑的日本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国土。
日本人的勤奋和一丝不苟的态度，让贾天佑印象深刻。
他顺道参观了丰臣秀吉建造的大阪天守阁，和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筑物----奈良东大寺。东大寺建於中国唐朝时代，除了高大的佛像，悠游在草地上的鹿群，没有人类的爱恨烦恼和纠葛，让人羡慕。
在东京的明治神宫，贾天佑替施慧敏买了一个御守，为她也为自己的未来祈福。
回到台湾的机场，贾天佑感慨万千。
自己一生都和机场纠结，和黎子晴情定机场，也在机场天涯永隔。
自己成长的故乡也在时代的巨轮下碾成机场。机场真是一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不只是贾天佑出国，贾天华也出国了，贾天华的朋友告诉他，美国遍地是金，处处充满机会，就这样，带着仅有的一些积蓄和不算流利的英语，贾天华踏上了美国之路。
但不到半年，贾天华就回台湾了，并且改行做保险，再也没听他提起那趟美国之行。
唯一留下的是，一张从美国寄回台湾的风景明信片，那上面是纽约的地标帝国大厦。
从日本归来的贾天佑，工作更加卖力。
「小贾，钢弹广告图稿做的不错，但你准备先登在哪儿？」刘老板问。
「老板，如果预算够的话，我想国语日报，还有皇冠代理的老夫子後面都不错，不过钢弹是彩色的，可能机械猫小叮当漫画较合适，明天我约了青文出版社的人谈广告。」
贾天佑亲手制作这些广告图稿，他没有电脑，因为比尔盖兹的windows在三年後的1983年才诞生。
贾天佑用剪刀将日本目录上的图片剪下，按自己设计的构图布局，贴在一张白纸上，再配上自己撰写的响亮标题与介绍文字，交给出版社制版，於是轰动台湾百万孩童的广告就这样问世了。
不只是贾天佑，台湾政府也很努力，除了李国鼎成立「资策会」推动电脑化，
1980年底，新竹科学园区也落成启用，这个有台湾矽谷之称的高科技园区，後来成了台湾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贾天佑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有两个女人的事让他不得不分心处理，一个是贾小玲的婚变，另一个是施慧敏的家庭革命。
「你姊夫是个木头人，一点情趣都没有，整天只会窝在家里。」
贾小玲只要见到贾天佑就抱怨。婚姻撕掉伪装的面具後，呈现出的真面目，往往就是无止境的抱怨。
「男人大多都不爱逛街，老姊你就别勉强人家了。」
「宋振国也是男人，他怎麽就不会这样，他很喜欢陪我逛街买衣服，或喝露天咖啡什麽的。」
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倒也相安无事，但自从第一个孩子出世後，儿童教育问题，让矛盾更形恶化。
怨憎会的结果是贾小玲离家出走，说离家出走，其实是离那个家回这个家来。
贾小玲怨贾鹏飞让她选择这样的婚姻，坚不回去，贾鹏飞无计可施，想到贾天佑和姊姊感情最好，急电召他假日回来帮忙沟通。
施慧敏的问题就更棘手，施维中希望女儿今年年底担任实习医师时，能够和廖文雄先订婚，等後年一毕业就可以结婚，两人携手合开诊所。
「爸，我不喜欢廖学长，他太木讷。」
「我是不会答应你和那个男生在一起的，他只不过是个商社职员，没什麽前途的」
但施慧敏心意已定，父女关系弄得很紧张，施慧敏每次和贾天佑提到此事，都伤心落泪，贾天佑内心自责不已。
贾家也并非全是坏消息，吴莉娟又怀孕了，这让贾鹏飞重新燃起希望。
圣经上说女人怀孕生子，是上帝给女人偷吃禁果的惩罚，但中国人重男轻女的观念，要求女人一定要生男的，更是一罪二罚。
贾天佑的行销策略得到了广大回响，许多孩童拿着国语日报或漫画广告，追问玩具店那些模型或变型机器人，逼得许多零售商主动来电要货。
贾天佑还在每盒新发售的玩具里，放上他设计的垫板和集点券，预告即将发行的新产品。
集点券更是贾天佑的神来之作。他将一张宽40公分高8公分的纸条，做成手风琴式的摺叠广告，一面印上已发售的各式产品，另一面印上即将推出的产品和一张集点券，孩童只要买了产品，剪下点券集到一定点数，就可以免费换一个赠品。
赠品是外销的库存，如此一方面解决了库存，另方面也聚集了消费者的向心力。
贾天佑被竹千代更加倚重，内销外销一把抓。
施慧敏实习的时间也变多了，贾天佑只好常到医院前的小花园和她匆匆一聚。
「敏敏，你又瘦了，要多注意身体，我……。」
贾天佑怜惜地看着她，施慧敏正想开口，忽然身上的BB扣响起来了。
施慧敏描了一下扣机，欲言又止。
「是不是病房又有事了？」贾天佑轻声地问。
施慧敏无奈地点点头。
「去吧，病人要紧，改天再谈没关系的」
望着施慧敏拖着疲惫步伐离开的白袍身影，贾天佑心里无限感伤。
感伤施慧敏娇小的身驱，将要走如此沉重又漫长的路，也感伤自己似乎和她差距愈来愈大。
贾天佑总想自己是否太自私，思考着是否应该放她走，但他无法开口。
「他从来不说，是因为爱得深。深时，就越会替对方着想，绝不疯狂，也绝不自私。」
------古龙《陆小凤传奇》
两人的交集越来越少，唯一一次超过半天的相聚，是在西门町看电影。那是施慧敏主动提议的，片子是施慧敏选的玄疑恐怖片《剃刀边缘》，是美国导演布莱恩帕尔玛的作品。
故事是说一个人格分裂的心理医生假扮女人，用剃刀杀害了所有想诱惑他的女病人，因为心理医生一直有保守压抑和狂放变态的双重情绪，贾天佑很讶异施慧敏会选这麽晦涩的影片。
时序入冬，1980年底吴莉娟终於产下一对双胞胎，由於吴莉娟身体不好，第一胎用剖腹产，第二次的双包胎更无法自然产，依旧是剖腹生产，但如此就无法再承受第三次第四次，也就是说以後都无法再生了。
但是对贾鹏飞而言，更坏的消息是双胞胎也是两个女的。失望的贾鹏飞，连名字都懒得取了。
农历春节应该是欢乐的日子，但是对贾天佑来说，是无比的沉重。
「小佑，过了年你就29了，中国人说三十而立，你和那个施小姐可以考虑结婚了吧？」
贾鹏飞在大年初一就抛出这样棘手的问题给贾天佑。
「老爸，我还想拼个几年，等事业比较有点成绩再说」贾天佑想回避这个问题。
「结婚以後也是可以继续拼事业啊，而且我恐怕也没几年好等了！」贾鹏飞张嘴吐出一口浓烟黯然地说。
贾鹏飞十四岁开始抽烟抽了数十年，到如今常觉胸口闷痛，上次在荣总检查才知得了肿瘤，但始终不敢跟家人说。
贾天华连生三个女儿，让贾鹏飞对贾家香火更加有急迫感。
贾天佑心理一阵酸楚，许多同学都已成家立业，就连儿时玩伴小胖，都已为人父母了，自已还跟施慧敏像无根的兰花，不知何时才能开出花朵。
贾天佑知道已避无可避，觉得有必要坦白一切。当下将施慧敏的想法，和施维中的因素告诉了贾鹏飞。
父子俩相对无言，良久贾鹏飞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进自己房间去，留下独自在客厅发呆的贾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