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明亮夜色,云海伴绕的豁然之境在月光的凝视下,充盈着浓郁的醉人幽香。简朴的房内一灯如豆,花独照抱着研钵,身周围绕着许多不知名的乾燥植物。她左拿右取,丢进钵内仔细磨成细粉,拿出一把小刀在指腹划了个小口,鲜血涌出,刹时香气更显馥郁。
花独照皱着眉头,在钵内滴下数滴鲜血,眼见足够,便将手指吮入口中,从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抹在伤口上,出血立止。拿起一根木头扁板将粉末鲜血拌匀,从地上抱起一罐麦芽糖,先挖出一大口吃了,才又挖出一些放入研钵混搅。
她一面揉着药丸,一面思索。
穆仙凤所中之毒确是阈奉熙的血毒无误。原本阈血毒具有极猛烈的毒性,中者一刻钟之内无解药必命丧黄泉;但从穆仙凤呕出的血看来,她中毒之後服用过许多解毒药物无效,但滴罗龙珠粉末却使得毒性为之一缓,加上海东城之毒并不如阈奉熙本身血液之纯,也许是在炼制过程中减弱了毒性,才会让穆仙凤拖得五日之久。
花独照喃喃自语,揉药的双手没有停下:「这药丸虽然逢毒必解,可这麽下去怎生受得了?我千辛万苦逃出山庄为的是什麽?唉,需得另寻可解之方,否则不只赔了自己,更负了爷爷一番苦心。可是穆姑娘呕出的血中含有驳杂的药性,导致毒血本质不纯,让我难以研究其他解药……」烦脑不已,叹了口气。
她将揉制成的药丸倒入靛纹白玉瓶,正堵上瓶塞,忽然一丝细不可闻的琴箫之音隐稳传来,她心中大奇,走出屋外凝神静听。那音律极轻极轻,隔得远听不真切。
离此最近的地方是个名唤宫灯帏的亭台,乃疏楼龙宿的地盘,想来此曲来自於他,却不知是谁和他共奏?
「真是闲情逸致。」
说来疏楼龙宿给她的这份谢礼真是令人满意。此处虽然不像他的居所那麽华丽逼人,凉亭房舍十分简单朴素,但四周生满花草树木,是个极融入自然的清雅之地。单是坐在亭里什麽都不做,心底总会涌起一股平静安然。
这一个月来鲜少下山,怕的是被无争山庄的人寻到踪迹;满山乱跑倒也收获不少,发现许多曾在千草原看过的稀世珍花,那全是她制药的材料。
花独照开心地想着,爷爷要她活着,现下这日子真让她觉得一生都该这麽过下去。手托双顋,杏目一转,看见凉亭边一丛指头小花,清白的花瓣上绕着蓝色纹路。思绪忽地飘得很远,那个曾经待了十四年的地方,那十四年的一切……
「我存在的意义不是你,是我自己。」
低喃的话语像是说服,像是鼓舞,像是为了驱逐日夜跟随的梦魇。他和她,是一场生命的追逐。
正恍惚间,一个清亮的声音像闷雷凭空乍响。
「在下剑子仙迹,有事拜访,请姑娘不吝一见。」
花独照拍拍胸口,安抚怦怦乱跳的心,努力收回被吓出窍的三魂七魄;需知人在严肃沉思时最禁不起吓啊!站起身往外望去,所见之处没有人影,想来此人武功不弱,是以雄浑内力将声音传送上来。
「剑子仙迹是谁,会不会是无争山庄的人?我可不知道全山庄每个人的名字。」
犹豫间,那声音又道:「在下剑子仙迹,有事拜访,请姑娘不吝一见。」
花独照深吸一口气,以丹田之力喊了回去:「来人何事相询?」
双方静默。
「在下剑子仙迹,有事拜访,请姑娘不吝一见。」那声音竟一字不漏喊了第三次。
花独照鼻子一皱,一字一字加重力道大喊:「我问你何事相询!」
静默。
那声音道:「不回答就是默许,如此叨扰了。」
花独照啧啧两声,想道:「那人是耳聋了?我回答了两次还未听见!」突然醒悟,双手一拍:「是了,我武功差劲,哪来浑厚内力可言,也难怪他会听不见我的回话了。」
又噗嗤一笑:「要硬闯也得有能耐,路上我费尽心思设计的陷阱岂是如此易解?过得了的话我就……我就……」就怎样想了半天还是没结果,便跳过不再思考,何必去想不可能发生的事?「就算就算运气很好过了前面,後面绝对让你栽个大跟头。哈哈,我好聪明!」得意洋洋,忍不住哼起小曲儿。
「好友,你玩我太过了。」
剑子仙迹站在豁然之境二里之外,心中不无喟叹。千猜万想,料不到一趟远行,居所竟已易主。
──吾知晓汝会调查此毒,所以将相关线索留在汝身边好免去汝奔波之苦,这是吾对好友的一片好心啊!
──哦喝,是吗?我在外数年,你又如何知晓我近日便归?
──最近吾观天象,察觉七星轨道异常,可解为故人归来,倦鸟回巢之意。
──哦,想不到龙宿你学会了观星之术,竟是奇准无比,不如你再看看咱们俩的友情走势如何?
──剑子好友,汝就别怪罪吾了。豁然之境只是「暂时」外借一段时间而已,难道以汝的侠道热肠,竟忍心让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流浪在外?
──既然你这麽好心,怎不留她住在疏楼西风?
──那位姑娘指定要清幽无扰之地,吾疏楼西风人多嘈杂,想来想去,就是潇洒脱俗的剑子仙迹所住的豁然之境最合适不过。而且距宫灯帏又近,吾也可就近观察。
──那你观察到什麽了?
──没有。所以有劳好友了。
交到如此损友,真是三生有幸。
眼前横着一大片成人高的蜘蛛网,蛛丝细如人发,月光下闪着银白亮光,上头数只指甲大小的毛绒八脚昆虫缓缓爬动,正好阻着去路。
剑子仙迹不知他的居所荒置数年,竟然连蜘蛛都当起管家了。正想撩开蛛网,心中忽地警戒起来:「那女子来此已有一个月,平时来来去去,怎会让蜘蛛在通路上织网?且蛛网十分完整,显然未经人破坏,莫非是有心人刻意保留?」当下足下一蹬,身子陡地拔高,轻巧地跃过蛛网。
这是谢绝拜访的意思吗?
继续前行,走了数尺,见道上景色一如远行前印象,但熟悉中又带着陌生,好比不远处那分挂两端的蜂巢,和路旁一丛丛娇艳欲滴的紫花,三三两两鲜黄色的蜂只飞绕着碗口大的紫花采蜜。
「先是蜘蛛,现在是蜜蜂,看来豁然之境已成为昆虫集散地了。」料想蜜蜂不会主动攻击人,便不予理会,踏步便走。
忽闻嗡嗡声响,原本采蜜的黄蜂竟朝自己飞来,撞在衣衫上,其中一只将尾针螫进他的手背。
正感惊奇间,细微的嗡声变得像暴雨骤降一样骇人,高挂两端的蜂巢涌出两片黄云,惊涛骇浪般朝剑子仙迹蜂涌而上。
「这是怎麽一回事?」
剑子仙迹举起拂尘猛挥,打落十数只黄蜂,却有更多的蜂将尾针往他身上刺送。
「蜂群发狂了!怎会如此?」
拂尘连连挥舞,不多久拂尘已黏满许多黄蜂屍体。剑子仙迹真气鼓动,轰然爆发,蜂群受到波及,死伤难数。然而黄蜂仍是源源飞来,趋之不尽,杀之不却。後退几步,正想离开此地,作罢拜访之举,忽然敏感地察觉到愈靠近蛛网,黄蜂愈少;更眼尖地看见几只黄蜂误踏陷阱,黏在蛛网上动弹不得。
剑子仙迹当机立断,纵身跃到蛛网旁,果然蜂云不再追迫,盘踞丈外。低头一瞧手背,高低起伏像是长了无数小山丘,又红又肿,黄蜂尾针竟像是含有奇特怪毒,被螫之处痛痒难当,连脖子脸面都无可幸免。
「龙宿啊龙宿,我真真怀疑你的动机,难怪你不肯陪我前来。」
剑子仙迹隐隐觉得脑中有个狂乱的念头,心头狂跳,直想尽情捣毁眼前一切所见。他强忍着这奇怪的想法,克制着不去搔动伤口,抬头看向巨大蜘蛛网。只见绵密的网络将黄蜂困得死紧,方才凶狠的模样不复一见,被小牠一倍的黑色毛蛛一口一口蚕食。
剑子仙迹皱眉深索,突然伸出右手食指摸向毛蛛。毛蛛爬上他的手,在指上一咬。只觉一股火烧的感觉从指尖迅速上窜,痛、麻,手臂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上天怜我,在整死龙宿之前我可不能归天啊!」
不消片刻,痛痒之感渐渐淡去,红肿也消了大半。剑子仙迹微微放心,想道:「若非我正巧看见黄蜂落入蛛网,推断出此蛛可解黄蜂之毒,真不知後果如何?看来那位女子亦是难缠之人,却不知前头还有什麽在等着?」
那只救命毛蛛正在衣衫上吐丝,他从地上捡起树枝,将毛蛛弄回蛛网上。拂手欲将蛛丝扫落,那蛛丝竟坚韧异常,黏在他的手上衣上未断,随风飘飞。
「说不定黄蜂也怕蛛丝,我且试试。」踏过满地蜂屍朝前走去。
蜂云已不见踪影,剑子仙迹安安稳稳过了蜂巢,想来蛛丝上有克制黄蜂的气味,才令牠们不敢来追。
再往前,凉亭草棚已然在望,远远瞧来和以前并无不同,但围篱出入口多了一架花棚,绕生了蓬勃繁欣的藤类植物,缀有点点黄色。半合的窗口透出烛光,一股幽香迷漫,愈近愈浓郁,浓郁中又带清新,不薰人而醉人。剑子仙迹大感身心舒畅,心想:「什麽味道这麽好闻?」
就在离屋十丈外距离,数株颜色鲜艳的奇花排列成两道斜线,往居所那端窄,往山道这端宽,如果有人自山下而来便似夹道欢迎之姿。花身奇大,一茎独朵,花瓣鲜绿肥大,花萼旁一梳梳像是叶片的流须,色呈赭红。
剑子仙迹走入这奇花夹道,忍不住低头赏花,心下大奇:「怎麽有花是绿的而叶是红的?天底下果真是无奇不有。」只觉绿花飘来阵阵怪味,说香不香,说臭不臭。
他感到脑中一阵迷糊,直起身子吐纳,忽然发现原先那股动人幽香已不复闻,取而代之的是绿花的味道。往前走几步,脚下一个踉跄,眼皮竟有千斤之重,心中一惊:「这花……这花有古怪!」
剑子仙迹只觉得像是连续几天不曾休息,直想闭上眼睛呼噜大睡,不由自主单膝跪地,拂尘杵地,左手支额,苦苦撑持几乎要倒下的沉重身躯,勉强抬起眼看着绿花,心想:「把花毁去,毁去也许便可回复……」
左手吃力扬起,颤晃晃地要发掌毁花,但见此花奇异非常,端的是难见可贵,心中颇觉不忍,手掌凝在空中迟迟发落不下。便这犹豫之间,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