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溢彩。海天》 — 第十八章 落葉與幼苗

正文 《流光溢彩。海天》 — 第十八章 落葉與幼苗

「形式上是小池老师比较强,不过番棋嘛……这还是第一天呢。」

「单就棋力而言这师徒俩已经不相上下很多年了,但是心境上仁志没有蜕变的话,应该永远也无法越过光老师吧。」

「那倒未必,或许小池改变不大,但若光老师自己变了呢?你看……以前的光老师就不会有这种应手。」

「是吗……」

八月盛夏,日本棋院五楼,清风之间。

本因坊战第三局,光与仁志师徒二人的对峙由仁志在七月底先下一城,接着光在第二局中盘胜,目前是一胜一负的局面。

这些年来,仁志也不乏挑战光的机会,同样也拿下过其他头衔的挑战权,每每因为外界所说的『心境』问题而告负,但仁志很清楚自己的观念:如果为了改变而改变,反而本末倒置,我们首先是个人,之後才是棋士。

或许,能够保持着本心,不论外界物换星移,人世变迁,都能不变,不是不求进取,而该称为一种坚持……小池仁志意志上还很懵懂的坚持,只是已经在岁月中身体力行。

「夏木,你比较了解他吧?你觉得呢?」

「还是问问和谷老师吧?」夏木轻声提议,接着众人转头看向棋室里的另一桌。

由於清风之间内的两人人缘极佳,因此记者室里有不少人待着,几位熟识的自家人反倒只能另开一间休息室,由正巧遇上的椿宇美跑腿,来回报棋,几人在休息室内摆上对局。

「那确实不是阿光会下的……感觉上是社的应手?」和谷的手指来回搓着自己的下巴思考。

「社名人的应手还能感觉得到啊?那人跟仓田一样是怪胎。」这是还闲在一边的古濑村。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也没人拦着古濑村发表他的高见,倒是伊角与秀英在一旁正经地评论……

「这样的阿光让我想到很久以前的……」秀英还在极力从回忆里思索,伊角已经接过话头。

「是塔矢前五冠王。」现任棋圣的声音,轻而笃定:「确实是阿光自己心境改变,可能是这些年各地游走,改变了心情,现在的他有一点……怎麽说呢……不安於现况。」

清风之间内自然没有如此惬意的聊天气氛,光紧紧将唇抿成一字型,担任裁判的冈九段压力也不比棋盘两端的棋士小,端坐在卫冕者兼恩师前的仁志,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

这是第三局,在前两局中感受还不太深刻的违和,在此时、仁志的眼前,显露无遗。

这样的老师,强悍与过往相似,但好像多了更多的挣扎,几欲破茧……又好像振翅欲飞的雄鹰被困住了,到底困住他的是我,还是我的棋?或者根本是老师自己?

其实光老师,只是想去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吧?

我知道老师总有一天要离开,我知道他即便永远走在我前面引领我,我也有必须自立的一天。那是不是我再强些、更强些……便能让老师安心展翅高飞?

如此,我务必使尽浑身解数,对吧?

「这反击漂亮!原来从布局阶段就料想到这里的中盘攻伐……仁志真不赖!」和谷很替阿光高兴,有如此弟子。

「不过这好像不是他以往的风格,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伊角很中立。

「呼……十四之十二,光老师也进攻了!」椿小妹妹边跑边报棋,也不忘加上自己的观点,在这一室金字塔顶端的棋士前,半点不扭捏。

「嗯嗯……看来这一局还是会中盘结束吧,真难为这两个细水长流的人。」

「那是你忘了,以前阿光也有过力量战,倒是仁志开了这手,要小心了!」

休息室内为了这卫冕者明显想摆脱现况、而挑战者一改从前循序渐进温和作风的一局,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人注意到六楼洗心之间旁的一间小对局室内,老人与壮年两道身影,同样端坐在棋盘前。

「真难得,你居然没在楼下看阿光对局。」森下茂男已近古稀,苍苍白发,满面红光。

「老师气色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亮欠身一礼。

「啐,少来这一套,说吧,」和煦中又带了点不耐烦,森下老师从年轻至今都是如此:「怎麽突然出现在这里?」

亮一愣,思索数秒,坦然一笑:「也没什麽,只是从前听光提过某一回本因坊战前,曾与老师在此谈心。刚刚见到楼下人满为患,心血来潮便上来了。」

寂静中好像能听见楼下棋士们的落子声与讨论声,明明知道这是错觉,但经年累月在耳旁响起的声音……有时真难分辨是幻觉抑或是真实。

真正的棋士,即便离开了棋盘,金石之音依旧萦绕於心,不曾离去。

「这样啊,」森下茂男用粗糙的手指,轻抚过眼前光洁的棋罐:「我那几个不成材的弟子,有重要对局的时候,我常会在这里坐着。」

「老师……」这听起来事件很寂寞的事。

摆摆手,示意塔矢不要插嘴:「都这把年纪了,研究会现在也都交给白川跟义高,冴木那小子跟你们的芦原走太近,我怕他会泄密,哼哼!」

亮苦笑,无奈:「哪有什麽秘密呢。」又不是什麽神秘组织。

「那些工作人员老以为我坐在这儿耍孤僻,他们才不懂!」抄起腿边榻榻米上放的可乐,开启拉环,灌了一口:「啊,好喝,难怪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

「……老师还是少喝点。」亮英俊的脸越显无奈……那是垃圾饮料啊。

「啧啧,你们一个两个,老爱管我,」森下老师嗤了一声,继续自己的话题:「我刚说啊,我坐在这儿,就是给我那些弟子们精神加持。」

亮微微一笑,似乎心有所感……这确实是森下式的隐藏版体贴。

「弟子们都是为您的健康着想,逢年过节,老师家堆放的健康食品可不少,都是弟子的孝心。」这几年也跟阿光一起去拜访过几次,每每见识,都很惊人。

森下茂男如今鳏居,夫人早逝,每天闲在家里就是跟老一辈的座间、乃木、成泽……等老派棋士喝茶下棋、来来去去几人府上对局,若遇上了对方的弟子也指导几句,日子过得轻松。加上这些前辈棋士都有不少门下弟子可以使唤,想要出游只要是在日本国内,倒也容易,杂事都交给年轻一辈打理,自己落得清闲。

「我那些个徒弟,也就那点能耐了,孝顺是不错,但下棋嘛……哼,我不坐镇在这儿可不行。」双手抱胸,稳若泰山的神气。

「是,老师确实是很稳当的靠山。」翠玉色的眼眸看着对面,言辞由衷。

「嗯,虽然你是塔矢门下的,但这句话很中肯,我爱听。」

「这……谢谢老师。」其实森下老师很别扭啊……

或许人年纪大了,都需要哄吧……森下老师也是如此,明明也提过美津子阿姨有越活越回去的症状,倘若父亲在世,我是否又会如此坐在棋盘对面,闲话家常?

因为没有如果,所以现在好好陪森下老师说说话,其实也不错。

也不知清风之间的棋局进行得如何,但想必如火如荼,历届本因坊战都在盛夏,如此更助长了热烈的气氛,亮突然想起来了……据说当年是棋院的空调出问题,光才会在这个房间与老师相遇。

在很久以前,这间休息室是森下老师的研究会,据说老师会拍着榻榻米对弟子们喊话,如今虽然依旧挂着森下老师的名字,但斯文的白川九段应该是不会这麽做了,倒是和谷有狮子吼的潜力。

「我们……过一阵子,可能真要远行了。」良久,亮突然出声。

「喔?跟你家的夏木去韩国吧,王座战。」

「不,我是说,想跟光,去更远的地方。」亮说得很不明白,却又似乎很明白。

棋盘对面是森下茂男恍然明白的神色,随即亮见到老师花白头发下,放心的神情。

「行洋走後,我一直担心,加上这几年你一直围着阿光转,很多事都交给弟子打理,就怕你的才华被阿光掩盖了过去,不了了之。」不知道是不是亮的错觉,好像看到老师的肩膀松懈下来了:「对我来说,小亮你很特殊,你在我眼里首先是朋友的孩子,才是棋士。」

「老师……」确实,从两岁起,就是森下老师教我猜子的,同在职业棋坛,老师极少极少叫我小亮,但於他而言,我确实首先是朋友的孩子,才是棋士吧。

「正因为是朋友的孩子,你父亲又走得乾脆,我更担心你的前途……虽然看到阿光好也很好,你们两个男人混在一起,生活上没多大问题我也就算了,但你的围棋生涯,我是真正挂心,」难得对塔矢派表现出直接关心,半点没有遮掩:「不过如今看来,你是早有预谋了。」

「也称不上预谋,只是从心所欲,最後变成这样,」亮微微偏头,随後一笑:「光以後要走哪条路我不知道,现实上他不可能在职业乐坛与职业棋坛双头并进下去,但我们可以走的路还很长、很远,并且无论他的选择如何,我们都需要突破现状。」

「……到更远的地方吗?」森下茂男思索数秒,拿起旁边的可乐罐,用品茶的姿势细细抿了一口:「也对啊,行洋撂挑子的时候也差不多你这年纪吧?呵,你要比你爸强些,更提早了。」

亮闻言,蹙起好看的眉,苦笑:「老师,爸爸当年是任性了些,但也没给您添麻烦。」

「哼哼,他给整个棋院添麻烦啦!」摆摆手:「行啦,任性的父子俩,这回外加一个阿光,棋院又要乱罗。」却是看好戏的语气,随即正色:「趁你们还年轻,四处走走也好。」

「老师有没有想过……」亮斟酌着措辞:「也这麽四处游历?我听说邻近的台湾出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新加坡围棋协会最近也聘请师资前往,以老师的资历只要说一声……」

「新加坡吗……讲英语太麻烦。」打断小亮的话,森下老师明显不乐意:「其实我也可以去韩国走走,看看彰元那家伙……」

「这是个好主意,我想徐老师会很高兴。」老师能去国外走走,确实是好事。

「那就这麽办吧,」思考没两分钟,已然决定:「你反正要去韩国,我就跟你一道了。」

「……是。」

「不过我这年纪其实还是喜欢自己家,不会待太久。」

「是,机票……等事宜,我会帮老师办妥。」也要联系徐老师……

「待个两年就好。」

「这……是。」亮汗了一下:这要问问徐老师吧。

森下老师抄起可乐罐,起身,用看小辈的眼神,看了亮一眼:「行啦,我自己会连络彰元,你帮我弄机票就好。」顿了顿,又笑:「其实是阿光提醒你过来的吧?要记得,不管去到多远,都能回来,等你们到我这年纪,就明白落叶归根的心情……趁现在还不容易感伤的年纪去闯闯,是好事。」

亮起身,目送老师离去的背影微微欠身,耳边不断回荡着森下老师偶有的几次叫自己小亮的声音……确实已经很少人会这麽叫了,除了还健在的舅舅、舅妈,但毕竟实在很少连系。

但是……说起落叶归根,光他……倘若在世界各地游走累了,究竟会想在哪里度过晚年呢?

玛瑙在棋院前的咖啡厅坐着,黑咖啡的纯粹香气,氤氲了手中翻阅的财经杂志。

半小时後,身後的玻璃门传出摇铃声……有客人推门入内。

「玛瑙。」耳边响起小茜温柔略带清淡的嗓音。

收起杂志,并招来服务生:「後来谁胜?」

「嘿,仁志胜,意外吧?」在对面坐下,点了杯摩卡奇诺。

「有一点,但其余的也得看过棋谱才知道。」金发、琥珀色的双眼,凝视对面的女子:「现在先跟公主喝咖啡,这是重要使命。」

「呵,每次听你这麽说话,其实很有趣……」

「您觉得快乐是我的荣幸。」

几经岁月砥砺出的感情即将飞得更高更远,而渐渐萌芽的恋爱如小小幼苗,正待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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