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晚饭後去到书库那儿,真的就没见着林子复了,是席夙一在里头。他人高大,坐在长桌那儿,一眼看去,莫名就觉着紧张。
我在门边停了一下才进去,大概是听见动静,就见他抬头看了来。
「来了?」
「是。」我战战兢兢的应声。
他点了点头,道:「那边架子下的一叠书,你搬至後头,按着书目的字数归位。」说完,又补了句只有这样,才继续手上的事儿。
我道着好,将背着的书箱放下後,就去搬架子下的那一叠书。那叠书不过几十本,全归好位也花不了多久,我弄好回到前头,想问还有什麽能做的,可席夙一却道可以离开了。
「可是…」我嗫嚅着脱口:「还没到两个时辰。」
席夙一动作微顿,便看了过来,皱了下眉就说:「今晚没别的能给你做了。」
「…是。」我怯怯的应道,眼睛忍不住瞥往桌上满满的书堆,明明还有很多要整理的。
而且,有时候还会待在这儿看点儿书的…
不过这会儿,我一点儿都没敢多问多说,赶紧拿了东西,说一声就离开了,反正回去也能看嘛,要是不懂,还能问傅甯抒。
快快的回去後,大约时候还早,傅甯抒并不在,房里头昏暗一片。
我找了蜡烛点上,把烛台放到小桌上,然後收拾点儿换洗衣裳,就打了灯去澡堂。
洗好回来时,踏进院里,檐下的灯随风摇摇摆摆,火光忽明忽灭的,感觉有点儿可怕。
我快步的走,不经意瞥向另一侧房舍,那头瞧着是和平常一样静悄悄的,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里头。
…东门先生人会在里头麽?
「…怎麽不进去?」
冷不防地,传来一句低问,我愣了愣,转过目光,就见到傅甯抒。他朝我方才瞧的方向瞥去一眼,然後又问了句。
「…看什麽?」
「没有…」我呐呐回答,又迟疑了一下,就问:「先生,听说东门先生病了,是不是很严重呀?今儿个的课还停了没上…」
傅甯抒向着我看来,没有回答只是问:「…今晚这麽早?」
我呆了下才点点头,然後想了想,开口:「先生,今儿个换成席先生了,他说,以後只要去三天,而且待上两个时辰就可以…」
傅甯抒听了,微微点头,「不要紧,他这麽说,你就照做吧。」说着,就越步上前,伸手推开了门。
我连忙把提灯吹灭,跟着进去,再关好了门,见着傅甯抒再点起了一盏烛灯,搁到书案上。
等我放好东西回头,他就向我递来东西。
「这是给你的。」
「咦?」
这是…信?我怔了怔,伸手去接,总共有两封。
其中一封…
我仔细的瞧上头的字,有点儿惊喜和意外,居然是王朔写来的回信,而另外的…我换过来瞧,忍不住呆了呆。
上头写的收信名儿不是我,是王朔,字迹…看着歪歪扭扭的。我看着一会儿,才记起来,对了…这是村长老爷的字。
我又呆了下,不禁向已经站到架子前,正取着书的傅甯抒瞥去。唔,好像…没仔细和他说过,怎麽来这书院的,只有对林子复说得比较清楚而已。
不知道他後来有没有对傅甯抒说过,因为傅甯抒也没来问过…
上回那什麽派的大侠帮我送东西来,傅甯抒并不在的,可他回来後,见着多出几口箱子,也没有疑问过。
可这封信上头的名字不是我呀,他怎麽知道…
我想了半晌,忍不住出声喊:「先生…」
「嗯?」
我扬起那封信,问道:「先生怎麽知道,这也是要给我的?」
傅甯抒取书的动作停了一停,往我看来一眼,开口道:「原来要来这儿读书的人就是他吧。」
「是呀…」我才说,心里跟着咦了一下,不禁讶异:「先生早知道啦?」
傅甯抒低嗯了声,也没仔细说,转了回去继续取下一本书,嘴里问了一句:「你不读信麽?」
让他这麽提醒,我才想起信还没读呢,赶紧说着要的,就往椅子上一坐,抽出王朔写得那一封,读了起来。
前面就讲他和师兄们一块儿出门,中途遇到的一些事儿。他把那些事儿写得很好玩儿,教人看得直想笑。
而信的後头,王朔就问我好不好,有没有让谁欺侮了,还问书读得如何,千万不要越读越笨…
只有越读越聪明,哪会越读越笨的…笨蛋!我在心里偷偷骂王朔,就想立刻给他回一封。
不过…还有一封…
正犹豫的时候,耳边就听东西搁到桌上的声响。我往傅甯抒看去,就开口:「先生,我想给王朔写回信…」
「…写吧。」傅甯抒看来,似乎想到什麽,又说:「写好了给我吧,我再找人送去。」
「好。」我开心的道,就去取水磨墨。
等磨好後,纸张一铺开,下笔就写了平常的几件事儿,也写了前些日子,和傅甯抒一块儿上城里吃面,去河边看船,还有开始学习射箭等等…
唔,还有什麽有趣儿的?我正想着,不知怎地,脑内忽地浮现起白日看见的,不禁就愣了愣。
这个…唔…这个如何,我还是想不明白,心里又是一阵古古怪怪的,说不清是什麽感觉。
「…写好了?」
耳边听见问话,我怔怔的瞧向傅甯抒。不知怎地,对上他的目光,那点儿古怪就隐没,想问问究竟的念头都没了。
…唔,弄不懂就算了。
「怎麽?」只是见我没回答,傅甯抒微皱了下眉,又问。
我才回神,赶紧的摇头,忙道:「写…写好了。」说着,就拿起写的满满的纸,好好的折了一折,然後拿起方才没看的那封,一并递给傅甯抒。
「那个…」我不等他问,就说:「那是写给王朔的,我想,一块儿寄去给他吧。」
傅甯抒点头,把东西收好,就道:「明儿个就找人送去。」
「谢谢先生。」
傅甯抒低嗯了声,看了我一眼,就说:「没事儿的话,就早些休息。」
「好…」
话才说,我就想到明儿个的考试,虽然读完了,也有读通——这次一早就问了傅甯抒,想想那会儿,就又觉着窘困起来。
其实每次读不懂,都会问他,只是这脑袋很不争气,总是记不住他说的,就也考得不是很理想。
每次这样,我就更有些不好意思问他,可最後还是忍不住要问…
嗯…这次…还是…再看一遍吧。
「先生,我要再看会儿书。」
我边收拾桌面,边想着就说。傅甯抒看来一眼,但没说什麽,只是就拿起他自个儿的书起来。
我也一样正经八百的坐着,只是看了一会儿,手就拄上脑袋,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呵欠,然後又一个,再一个…
唔,之前回来得晚,所以看会儿书就想睡,可今儿个回来的早,怎麽也是这样想睡呀…我模模糊糊的想。
「…去睡吧。」傅甯抒忽然出声。
我霎时清醒了一点儿,怔怔的瞅了去,见着他阖上书,站起了身。
「去睡吧。」他看了过来,又说一次,语调听起来很轻。
「喔…」我下意应声,才想起还再看着的书,就摇摇头,可他却忽地横出手,抽走了书。
「再看也看不进几个字儿。」傅甯抒把书搁到一边。
「可是…」我小声道:「我怕没记熟。」
「看了两天都记不熟,多看一会儿也没用。」
怎麽这样说啊…我闷声咕哝着,对上他的眼,就没敢再说,连忙下了椅子,往床那儿过去。
我慢吞吞的除掉外杉,往里边一躺,拉上被子不一会儿,房内就一暗,两盏烛火都给吹灭了。
哦,原来傅甯抒也要就寝了…
今儿个还真早,每回我去睡时,他都还很精神,一点儿不觉着倦似的。
「…眼睛怎麽还睁得那麽大?」
正愣神,就听见这一句,我不禁抬眼,就望见一双晶亮的目光,心里蓦地一慌,连忙闭上眼。
不闭不说,这一闭睡意即刻找上来,然後就这麽睡过去了…
三十八
不知是不是提前温书的缘故,虽然还有点儿没记牢,可也写出了七八分,缴卷的时候,柳先生看了看,一样甭着一张脸,却说是可以了。
我开心得很,回头对李易谦说,他却很冷淡,还道通过才是应该的。
居然这麽说…我忍不住滴咕,哪里应该了,那满篇的乎不乎则不则的,弯弯绕绕的,还没读明白意思,脑袋就晕糊糊了。
不过问傅甯抒时,他只看了一看,也没见看得多认真,就和我说了意思,还似乎同柳先生讲得差不了多少。
难道他也上过柳先生的课麽?他说过,他也在这儿读过书的…
不过…好像不只柳先生的科目这样,上回又问了一篇别的,是文先生教的,他也是看了几眼,然後就解释了。
文先生很年轻的,看着…好像和傅甯抒差不多年记,那就不是以前上过文先生的课了。
唔,还有算学,以及他自个儿的科目…
好像…不管问什麽,都难不倒他。
可昨日撞见的那事儿,不知怎地,却有点儿问不出口,不是怕他听了会觉着奇怪,而是…我想到李易谦事後一脸严肃,就觉得最好别说出去。
上午的时候,又去上莱先生的课,经过那林子,李易谦模样平常,就像是忘记了一样…
不过我也没纠结太久,那弓拉得我两手发软,李易谦教了一会儿,一样就那一句,说我太缺锻链了。
…那要怎麽才不缺锻链啊?我就问他。结果,他只皱起眉,跟着就调转目光,练起他自个儿的了。
莱先生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就过来道:多吃点儿饭,就有力气。
没想到莱先生也这样说…
唔,那样…席夙一是说真的,本来想怎麽吃都不见胳膊长壮,就觉得他那时是随口说说而已。
所以是吃得东西不对?
可晚点儿去到书库,一见着他板着脸的样子,我一点儿都不敢问他。他也没多说什麽,同样交待好要我做的事儿,就忙起他的。
然後也一样,见我做好,他就让我离开了。
上澡堂的时候还早,里头有不少的人,彼此说笑哄哄闹闹的,比热气还腾得的人头晕。
我很快洗好出来,走没几步就见前头隐约有人影,好像是提的灯火灭了,就走了过去,发现是陆唯安,心里不禁咦了下,跟着出声喊他。
他瞪大眼,一会儿瞧清楚了後,有点儿没好气的再瞪来一眼,「是你啊…」
我点头,就问:「唯安,你的灯熄啦?」
陆唯安唔了一唔,睇了我一眼,语气有点儿生硬的问:「你…要回去了?」
「嗯,你要和我一块儿走麽?」我问,就听他哼了哼,含糊的说着勉强什麽的,然後就先一步走向前。
我赶紧跟过去,他才走得慢一些。
由澡堂绕回去,最先经过的路都是暗的,要再往前一些,才是一段游廊,可途中也就点上了两盏灯,若没有提把灯出来,根本也是看不见路。
幸好我很快洗好出来,不然没上遇陆唯安,他可要摸黑走一路,就像是我之前那样了。
可其实,我也没真的摸黑走完,之後就碰着了傅甯抒…
如果他没出现,那时肯定…
唔,肯定怎麽着,这时心里想不清了,只是…还有後面那些事儿,能和陆唯安他们把误会解开,也是因为他。
虽然李易谦说,傅甯抒负责管束班上学生们的举止,所以出面是应该的,可我却不觉得…
说不上原因,时常觉得,傅甯抒压根儿不理书院里的规矩,比如班上的学生让柳先生找着了错事儿,若当场遭了重罚,他也不会出面讲情,若是让他事後再罚,那事儿就像是没了影儿的。
而且…那次的事情,也不是他出面责罚。
我一直没好好的和他道谢…
因为总觉得,好像说谢谢也不够。
所以一直也没表示…
唔,想想…真的很失礼数,若让柳先生知道,肯定要揪着我的耳朵骂了。
「…喂…你…」
隐约听得的一声,我怔了怔回神,对上一脸不快的陆唯安,不等他再说什麽,就正了口气问他。
「唯安,我能问你一件事儿麽?」
陆唯安神情一怔,跟着皱了眉,潦草的点了下头,「好吧,你问。」
我想了一下,说:「你知道…知道怎麽跟人表示感谢麽?」
「——你可以道谢。」陆唯安像是噎着了气,半晌才挤出这一句。
「可是…好像说谢谢也不够,怎麽办?」我苦恼道。
「那就送礼呗!」陆唯安没好气,骂骂咧咧的:「你就问这个?我当你问什麽…居然还同你认真…」
我不禁觉得委屈,立即道:「我是认真的呀…」
陆唯安一点儿也不信似的,恼火的再瞪来几眼,就道:「我不与你闲扯了!我问你,丁驹也找你明日一块儿出去是麽?」
「…是啊。」我愣愣点头,「唯安你也去麽?」
陆唯安便哼了一声,「我才不去。」
我有点儿失落,还以为他也会去的,不禁问:「为什麽?」
「去了又不会有什麽好果子吃——」他哼了哼,看了我一眼,道:「你也别去,而且你又不是…算了算了!」
我呆愣住,听得满头雾水,正要问的时候,就走到单人舍房的院外了,陆唯安便一扭头,快步的走了进去。
到底…他想说什麽呀?
想不明白…
我纳闷一阵,觉到风吹的冷,才赶紧走回去。中间经过两人间舍房时,迟疑了一下,本来是想问问李易谦,可又想到,是我自个儿答应丁驹的,反悔好像不太好。
反正就是去吃饭嘛…
回到房里,傅甯抒并不在,不过房里已经多点起了一盏灯,大约是回来又出去。
我收拾了一下,坐到书案前看了一会儿书,可看没几篇,就头昏脑胀,一团混乱,能问的人又不在,精神越发扛不住。
我打了个呵欠,将小桌上的灯挪到床边的架子,就窝上了床,把书拿在手上,有一页没一页的翻。
也不知翻了多久,朦朦胧胧的,书就让一只手给抽了起来…
「…想睡就睡了。」
我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隐约见着傅甯抒站在床前,像是皱了下眉。他将手上的书放到一边的架上。
「先生…回来啦?」我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却没方才那麽想睡了。
「躺着看书,当心以後坏了眼睛。」傅甯抒出声道,伸手敲了我的头,力道轻轻的,一点儿不觉着疼。
我还是捂住了头,不禁咕哝:「坐着看,那书就不好看…」
「胡说。」傅甯抒出声,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而是有点儿轻,「少躲懒。」
「没有…」我不禁咕哝,可对上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心虚,连忙闭了口。
傅甯抒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过搁在床旁架子上的烛灯,边说:「明儿个休息,但也别太晚睡。」说着,就走离了床边。
我喔了一声,忙道:「我要睡了。」
…明儿个可要早起呢。
对了,我忽地想到件事儿,拉着被子的手就停下,朝着傅甯抒喊:「先生…」
傅甯抒把烛灯往小桌放下,往我看来一眼。
我呐呐的开口:「明日我能出去麽?」
「……」
我看他不说话,不禁支支吾吾,「其实…昨日,我不小心答应丁驹了,可回头忘记和先生说一声…」
傅甯抒看着我,一会儿才说:「你不是答应人家了麽?还问我…若我说不能去,你就真的不去?」
我呆了呆,下意就要点头,就听他又说了一句。
「其实,你可以不用告知我。」
我又愣了愣,心里霎时迷惑起来,还有一点儿莫名的颓丧——他说不用,是不是觉得…觉得…
觉得什麽,一时也弄不清,我只是就脱口,忍不住一股委屈:「可我想和先生说呀。」
傅甯抒注视着我,半晌像是叹了口气,然後才开口,语气温和:「你既答应了,那可不能不去了,否则就有失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