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院的故事 — 一百三十三、一百三十四

正文 書院的故事 — 一百三十三、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三

天才蒙蒙亮,我的好梦就被打醒了。

常叔不依不饶的喊着,不起来都不成。我困倦的睁眼,迷茫了半会儿,才记起来昨儿个席夙一说得事儿。

对啦,一早要先去祠堂,然後…

我转头,瞧见床的一侧空荡荡的,不禁怔了一怔,又有点儿失落。

傅甯抒哪时离开的?自个儿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动静。

…昨晚太快睡着了。

我不禁懊恼起来,要不然——唔,不然怎样,还没想到,耳边又听常叔催促,我才赶紧推开被子下床。

我收拾好,去到外厅时,常叔正把早饭端来。

我摸摸肚子,不大觉得饿,所以吃了几口就停了。

常叔看我不用了,就让人来收拾,然後领我出了屋门,离开这座小院。

我跟着他穿进廊下,绕了一段後,远远地就瞧见前头站了两人,一个是席夙一,另一个是…

唔,是姑母的…

记得是叫——唔,我想半天,总算想起他的名字,是叫徐至诚。

正在讲话的是徐至诚。

隐约听他说了什麽一切早已埋布好,还说只余几人已出了深山,又道什麽插翅难飞了。

席夙一神情同平常一样,变也没变。他像是回了句什麽,我没听清,就瞧见徐至诚转过了头。

「大少爷、姑爷。」常叔立刻喊。

席夙一微微点头。

徐至诚也是,但又朝我看来,然後笑了一笑。

虽然经由席映江知晓他是谁,但同他没讲过话,还是觉得陌生,我有点儿局促,忍不住目光闪烁,隐约的瞧向席夙一。

席夙一这会儿开口,是对着常叔问的:「都好了?」

「之前让人把东西都备上车了。」常叔回答:「小的这会儿再去瞧一瞧。」

「嗯。」

我等常叔走开,有些忍不住,就脱口:「先…」顿了一顿,才改口:「大伯,这会儿要出发了麽?」

席夙一点头。

「嗯,一会儿先去祠堂那儿拜过祖先,再上山里的墓地。」

我低喔了一声。

旁边的徐至诚这会儿出声:「大哥,我让映江留下,她身子不便,不好行山路。」

「这也好。」席夙一便道。

「倒是…」徐至诚还有话:「我请三皇子与世子也留下,三皇子却执意同行。」

咦?我听见,不禁愣住。

他…怎麽还要跟呀?我实在不明白。

而席夙一听了只沉默,不过眉头微微一皱。

徐至诚像是很抱歉,又说了句:「我也不好多讲什麽。」

半晌,席夙一才开口:「…随他的意吧。」

「至於…」

徐至诚再出声,但看了我一眼,像是迟疑:「那位傅公子…」

我听着,不禁啊了一声,忍不住打断,着急的解释:「是我拜托先生陪着去的!我——」我什麽的都没讲出口,肩头忽然被一拍。

我愣愣的侧头,瞧向席夙一。

席夙一收回手,平淡道:「我晓得的。」又对徐至诚说了句:「便这样吧。」

徐至诚一顿,但没再说什麽了。

席夙一跟着对他吩咐:「你先过去,看看预备如何了。」

「好。」

徐至诚应道,然後走了开。

我瞧着他走远的背影,耳边听到席夙一唤了一声。

「静思。」

我转过目光,就看席夙一面色严正。

他像是有话要讲,但张口却是沉了口气,似乎有一些犹豫。

这麽静默了半晌,我心里不禁忐忑。

「先…」唔,不对,我赶紧改正,嗫嚅的出声:「大伯?」

席夙一嗯了一声,又顿了一下,才开了口:「你到书院去,不可否认,好些日子都是托赖傅先生的照应,你不免同他亲近…」

他停了停,微微沉了口气,「以往我也同你说过,但…今时不同往日,静思,你得看清楚一件事儿,日後你会离开书院的,而他仍旧是书院的先生。」

我歪了歪脑袋,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儿迷糊——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嘛。

「我清楚呀。」我不禁脱口:「先生要是不离开书院,当然还是书院的先生啦。」想了想,又道:「他在书院正好啊,我也方便回去找他。」

席夙一默了一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若他不在书院里了,你去何处寻他?」

我咦了一声,不禁皱了一皱眉,再想了一想。

唔…

傅甯抒讲过,他家里人若是来了,也不会回去的。

但要是,他不回去,也不想待在书院了,唔…

「那…那得等我问一问先生才知道。」我说着,霎时闪过个念头,连忙补上一句:「对啦,不然,等考完试,我要回村子里对王朔交差时,请先生同我一块儿回去,回头就不会寻不到他了。」

「……」

「不好麽?」看席夙一沉默,我迟疑的问。

「自然不好。」

席夙一才开口,他盯着我,神情看着比平常更严肃了点儿。

我不禁惴惴然,有些怯怯的看着他。

席夙一沉了口气儿,神色才微缓了一些。

「静思,你以往接触的人少,所以一时不懂分辨——」他脱口,边看了我一眼,像是想到什麽,忽然就一顿,然後吐了口气儿。

他霎时改口:「罢了,现下先不提吧。」

我不明所以的瞧着他,被他一段话给弄得迷迷糊糊的。

但席夙一只又说:「差不多该走了。」

我愣了一愣,看他真是挪动步子了,才赶紧也迈步上前。

席家祠堂建在永平县内的一处山脚下。

但说是山脚,可其实沿路过去时,走得路都是不大平整的林间小路,放眼望去,周围是大片郁郁的高耸林叶,以及遥远不清的连绵山岭。

马车从席家出发,穿过城中大街时,隐约听得到外边有什麽正喧哗着,不过和席夙一以及徐至诚同坐一车,那会儿我没敢掀开窗帘乱看。

然後,就感觉一路越走越安静,车身颠晃得很,好一阵子才停下。等到下车时,才晓得是到了城郊一带。

另一辆车不多时也在後边停下。

里头下来了三个人。我往後看去,就见着李簌挨在傅甯抒身边,不知讲些什麽,脸上难得好看许多。

唔——我转回头,心里不禁一阵闷。

本来席夙一安排了三辆车,我正想能同傅甯抒坐一块儿时,李簌就开口,说是这麽几个人而已,相互挤一挤就好,也不会招人注目。

那会儿席夙一像是犹豫,徐至诚就附和了,所以就没讲什麽。

对此,李长岑没表示意见。

李簌就去问傅甯抒愿不愿同车,傅甯抒像是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好。

结果,就成了这样。

我瞥向走在前的徐至诚,心里有点儿的忿忿然——他做什麽抢先附和嘛,那会儿席夙一都还没说话呢。

肩头忽然被轻拍一下,跟着是席夙一的声音,他示意我往前走。

我低喔了一声,才怏怏的迈步。

席夙一和徐至诚走在前,我跟在一边,而後头,是傅甯抒以及李簌同李长岑。

短短的一小段路,隐约能听见李簌的聊话声——我不禁觉得难得,他几乎都不吭声的。

不过他往常吭声,大多冷言冷语,这会儿真是在闲聊。

我心里有点儿闷,抬头望去,天光从枝叶间穿过,投照在林野路间。我不禁往周围看了看,就只见郁郁林叶,不见别的通路。

一路都是一样的风景,不知走了多久,才瞧见不远的前头有座屋宅。

大门那儿,隐约有个人影。

再走近了些,我才见着那人是个有点儿年纪的老伯。

那位伯伯见着席夙一,口里喊了声大少爷,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还讲二少爷及姑爷昨日也来过一趟。

席夙一嗯了一声,对他说有劳方伯了。

徐至诚在旁开口,同席夙一低声说话。

我站在後边,只隐约听见了句昨日已排除…唔…後头听不大清楚,而最後就听他讲安全无虞。

我见着席夙一点了点头,跟着转过身来。

他往我看来,示意我一块儿进去。

我连忙跟了过去。

门庭後是一幢大堂。一眼望去,里头幽幽暗暗的,只隐约瞧见正中有座高案,上面排列了许多木牌。

方伯先一步进前,跟着是我和席夙一。

我有些忐忑,忍不住转头,才见着其他人都站在大门外。

我朝傅甯抒望去,就同他的视线相对,望见他眼神温和,霎时才觉得心安了。

「…我们进去吧。」

前头的席夙一同我说。

我转回头,跟了他进到大堂中。

方伯将祭祀的东西摆开,然後点着了香,一支取给席夙一,另一支给了我。

席夙一举香,站到高案前,模样专注又虔敬。

我转头,望着高案上的牌位,不禁有点儿紧张,但又有一些戚戚然的。

席夙一静默了好一阵,才领我一块儿拜了。

他把香插进香炉中,又让我跪到地上,对着高案上的几列牌位磕头。

我听从的照做。

等磕完头起来,席夙一像是很欣慰的看着我。他伸出一手,轻拍了拍我的肩,就示意我一块儿出去。

步出堂外,徐至诚走近,对我道:「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我局促的点头,就同他还有席夙一,以及方伯一起出了大门。

外头的人都看了来。

我只往傅甯抒望去,他神情淡淡的,但对着我的目光很温软。

一边就听徐至诚开口:「大哥,我们赶着些上墓地那儿吧。」

「好。」

席夙一应道,然後望向李簌他们:「那样的地方,您俩就别去了。」

「无妨。」李簌却说:「我看这山里风景挺好的,也想上去走走,你们自当祭拜你们的,不必管我们。」

咦——我睁了睁眼,不禁往周围瞧了一下。

这周围…

哪有什麽风景可看呀!我一阵狐疑,又觉得有点儿烦闷——怎麽连我们扫个墓,他都要跟着。

唔,李长岑怎麽不劝劝他…

我悻悻的想着,不禁就瞥了他一眼,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一时别扭,连忙转了开。

耳边就听席夙一说了声好吧,似乎同意了。

我霎时咦了出声,席夙一立刻看了来。

唔,不只他,其他人也是。

我不禁发窘,又隐约瞥到李簌的目光,心头怯了一下,什麽话都没了。我把嘴巴闭紧,又用力摇了摇头。

幸好,席夙一没有细究。

於是,就又一行人一块儿走上另条山道,上到後山去。

方伯也同行,徐至诚接过他手中的竹篮,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跟席夙一走一块儿,他对我讲着,席家先人历来都葬在祠堂後山,包括我的祖父母,还有我爹。

我没答腔,只怔怔的点头。

上去的路不长,不过有点儿迂绕,途中还有岔道。走了一会儿後,林木越加稀疏,慢慢的现出土坡。

远远地,能瞧见疏疏落落的好几座土坟。

「我们不好过去,便在这儿等了。」这会儿,傅甯抒开口。

我怔了一下,就转过头,有点儿不明白的看向他。

但席夙一立刻开口了:「那便劳您几位相等一阵。」又对我说:「静思,我们过去吧。」

我迟疑的喔了一声,才让席夙一给拉了往前。

去到了墓地,徐至诚拿出了竹篮里的东西。

他点上几支香,分给了席夙一,还有我。我们三人站在三座连着的坟前,举香拜了一拜。

这三座坟,两个埋了我的祖父母,另一座…最左边的,底下是我爹。我望着墓碑上的字儿,隐约出神。

那上头中间刻了席静知之墓,左下还有几行小字儿,写他生於何时卒於何时。他死时才十九岁。

…唔。

我一时没法儿形容心里的感觉。

「先给你爹磕个头吧。」席夙一出声,伸手拿过我手里的香。

我喔了一声,就跪下来,对着墓碑连磕了五次。

「行了。」

等席夙一发话,我才站起来。

然後,又同他和徐至诚拜过祖父母的墓,也一样磕了头。

方伯拿出金纸,在墓地边打火,然後慢慢的烧了起来,一张又一张。灰黑的烟团,一圈又一团的升起。

我不禁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际。

「…似乎要变天了。」一旁的徐至诚说。

「走吧,早些下山。」席夙一道。

「这会儿回去,城里面…唔,大约也平静了。」

徐至诚迈出一步,像是随口的说。

席夙一低嗯了一声,没多答腔。

我疑惑了一下,但没有多问,就跟着他们的脚步,往过来的路走去。

「方伯,等明儿个…」

前头,席夙一在对方伯说话。

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不住往前望。

等走得更近时,却只见到李长岑在那儿。

咦?傅甯抒呢?

我愣住。

还有…李簌…唔,他也不在。

「怎麽…」徐至诚已快步过去,一边出声问,同时转头看了看:「三皇子人…」

我靠近时,正好听到李长岑开口。

他一边指着一个方向,边说:「我们往那儿走了一阵,可回头时却不见他,我以为他先回来了,哪想…」

我瞧见徐至诚向那片林子看去。

唔,那儿确实有一条路。

「傅公子他…」

「他去找了。」李长岑答道:「他要我留在这儿,不过…」

我不禁愣了愣,李长岑後头讲了什麽,一时没有听清。

「我也去找找。」徐至诚转头,对席夙一说:「怕他走错道,绕得更远就不好。」

席夙一嗯了一声,跟着道:「那我到上头看看。」

「好。」

「我同你去!」李长岑同徐至诚喊,一边追了上去。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们各自走远。

「静思。」

忽然听见喊声,我惊了一下,这才回过神。

我转头,瞧向席夙一,「是?」

「你在这儿等,哪里都别去。」席夙一吩咐,又向方伯说:「方伯,劳你陪着一会儿。」

「好的。」

讲完这些,席夙一就回身,沿着方才的路走上去。

我同方伯站到小道旁的树下,一块儿等了好一阵。

天色隐隐暗了,吹来的风又猛又冷,刮得枝叶晃得厉害,落了满地的叶子。我不禁拢了拢外衣。

「这几天仍冷得很的,尤其是山里。」一旁的方伯开口。

我唔了一声,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一直提着竹篮没放。

「方伯,我帮您提吧。」我歉然的脱口,跟着伸手要去拿过来。

「嗳,不用啦,别看我年纪这样大,我的力气儿不比您小。」方伯笑呵呵的拒绝,「方才姑爷好意,要不我也能提着上来的,更别说提了下山啦。」

我瞧他笑咪咪,不禁也微笑。

「方伯,您先下山吧,我一个在这儿等就行了。」我说。

「那不成啊,大少爷吩咐过的。」

「我不会跑走的,我等他们回来,不要紧的,再说了,万一雨下起来,您不比我呀,淋到雨就不好啦。」

「这…」

「要不您把篮子给我提。」我道。

「不成,哎…哎。」

「您慢慢走就成啦。」我再说了句。

方伯像是无话可回了,就点头同意,慢慢的往下山的路走。

我自个儿一个,继续又等了一阵。

一会儿,陡然就听一声啪嚓的声响,像是有什麽被踩碎。

我惴惴不安的往前头瞪去,跟着再听一声啪嚓,紧接着一个身影逐渐走近。

我瞪大眼睛,忘了顾忌,脱口就喊出他的名儿:「李簌!」

李簌听见,望来的脸色更冷。

我没在意,往他跑去,一边着急的脱口:「你去哪儿了?」

李簌一把推开我,恨恨似的说:「与你无关。」

我踉跄了一步,不禁畏怯,支吾了几下才又说:「大家都在找你,以为你走丢了。」

李簌哼了一哼,「笑话,我又不是小孩儿。」

我顿了顿,看他这副模样儿,不禁也来了气儿。

「你——大家是担心你的!这又不是一般地方。」我脱口:「不仅大伯他们,连先生都去找你了!」

李簌朝我睇来,忽地哦了一声,然後开口:「果然我没听错,你喊得大伯,是席先生?」

我一时没反应,瞧他皱起眉,才回神过来,怯怯的点头。

「你不是姓路?」他又问。

「我…我最近才知道我爹姓席。」我老实回答。

李簌挑起眉,扯了一下嘴角:「哦,正巧他是席先生的弟弟?」

我嗯了一声。

李簌无语,只冷淡的盯着我。

过会儿,他才开口,却忽然说:「我怎麽瞧你,都看不出你哪里好,你这样的人,居然也配得到他。」

我愣住,跟着觉得郁闷。

唔,自个儿没他好,我知道的嘛,犯不着说得那麽明白啊。

「…我哪一点儿比不上你。」李簌又低声。

我一怔,看他颓丧似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道:「你真的什麽都赢过我的。」

李簌像是咬牙的脱口:「——废话。」

我一阵讷然,不知能讲什麽了。

「滚开。」李簌吐出两个字,迈步越过我。

我看着他走过,不禁去望向林路深处,但什麽也瞧不见。

傅甯抒开始时就去找人,但李簌都回来了,怎麽…

「你…」我不禁脱口,着急的回身,「你瞧见傅先生了麽?」

李簌停下,冷淡的睇来。

「看见了。」

我愣了一下,「那…」

李簌沉默,但像是想起什麽,神情愤愤的,又像是难过。

「他让我走开。」

我不禁困惑,「他不是去找你麽?怎麽会要你走开?」

「关你——」李簌脱口了两个字,忽然一顿,跟着改口:「不信?你去问他,他方才就走在我後头。」

我转头,但…半个人影儿也没瞧见。

李簌又开口:「怎麽?你很担心?」

我唔了一声,转了回来,没有回答,只是脱口问:「他不是走在你後面麽?怎麽还不回来?」

「我怎麽知道?」李簌看着我,「他让我走开了,你既然担心,不会自个儿过去找人麽?」

我愣了愣。

唔,自个儿去找…我不禁犹豫。

李簌都回来了,傅甯抒走在他後头,肯定也不会离这儿太远吧。

「若我回头去寻他,他肯定不高兴,只会让我走开。」李簌语气平平的说。

我动了动嘴,迟疑的望去方才席夙一往上的路,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人影儿从上头下来了。

李簌像是也看了一眼,然後说:「你去找吧,一会儿席先生来,我告诉他,他就不会以为你乱跑了。」

我想了想,就点了点头。

「快去吧。」李簌抬手,摆了一摆,像是不耐烦了。

我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去。

一百三十四

水一滴滴的从天落下,很快的变成哗哗大雨,又一瞬减缓,变成细密的雨势。

这会儿,雨水折过树丛枝叶,蜿蜒到根干之中,整片林里透出一股草青的泥土味儿。

…真是。

不知为何,情况变成了这样,我觉得懊恼。

我站一处破败的小屋前,望着四面八方的林叶,半点儿也瞧不清哪儿是哪儿。

那时我顺着李簌出来的路进去,但走了半晌,别说傅甯抒了,连其他人影儿也没瞧见。

周围怎麽看都是一样的风景——除了树,还是树。

树丛越来越密,路也更不平整。

我霎时才慌张起来,跟着恍然一件事儿。

李簌他诓了我——也难怪了,他能那麽大方,不停鼓催我自个儿来寻傅甯抒。

唔,仔细想想,傅甯抒都敢一个去找人,哪可能会走不回去。我赶紧就回头,深怕一会儿要遭骂。

只是,实在奇怪得很…

来时的路,明明笔直又宽敞,但回头时却变成弯弯绕绕,路也窄小了点儿,而且怎麽走,就是没法穿出树林。

於是,就变成眼下的情况——我迷路了。

我颓丧的吐出口气儿,微微转身。

一眼望进小屋里头,就看一片脏乱,角落蛛网密布,门板也横倒在地上,一边都是泥灰及枯叶。

方才看着要下雨了,远远地瞧见这儿有屋子,我想也没想就赶紧跑来。

而一躲到门檐下,雨水就落了下来。

我望着天,期盼雨能快些停。

我好想快些回去——想见到傅甯抒。

雨仍旧下着,我站得腿酸,就去坐到门板的一角。

我把一手拄在膝上托着脸,脑里胡乱的想着事儿,眼里就瞧见,雨雾之中好像有道隐约的人影儿。

那个人影儿快步走向这头,等到逐渐的近了时,我才看清了来人,忍不住讶异的瞪大眼眼睛。

而来人——李长岑浑身湿漉漉,对着我的神情也是一愣。

跟着,他就像是松了口气儿,脱口低声说了句。

他说:太好了。

雨势比方才再小了一点儿。

不过,躲雨的人多了一个。

我偷偷地往旁瞅了眼,却发觉李长岑也正看来,赶紧转了开。

忽地,听他说了一声抱歉。

咦?我吓了一跳,不禁转头,有些错愕的看他。

李长岑轻扯嘴角。

他再说了一次:「抱歉…都怪李簌骗了你。」

我愣了愣,不禁低眼,脑中转了一转,才有些讪讪的开口:「唔,不怪他,那也是我自个儿要相信了的。」

再说嘛,就算要说抱歉,也不该是他——这一句我可没敢讲出来,怕他听了要不开心。

而李长岑听了,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忽地笑了一声。

我奇怪的瞧向他,脱口疑问:「你笑什麽呀?」

李长岑又笑了笑,跟着摇头,目光望向檐外的雨,才低声开口:「李簌他真不是那麽坏的,他是一时起意,不知道你真会迷路了,你别怪他。」

我默默的听,脑中不禁就忆起了,前一阵子李长岑讲过的话。我连忙保证:「我知道,我方才说过了,不会怪他的!」

李长岑沉默。

他往我看来,然後开口:「我倒宁愿你会。」

我愣住——咦?

李长岑别开眼,慢慢的道:「其实,我早料到你不会,却还对你说这种话,上回…也对你讲那些,不过是想心安理得。」

他瞧了我一眼,又继续说:「我知道你听了那些,心里会有芥蒂。从那一次,你不大同我说话,对上了眼也要闪躲。」

我一阵讷然。

不过,他自个儿也是嘛,我忍不住脱口:「我…我是…」

「我不是埋怨你。」李长岑打断:「我是在怪我自个儿,所以无法坦率的同你说话,因为自个儿实在是卑鄙,是李簌射箭惊吓了马儿,那马儿差一些就要踩中你,我却不去怪他,还仗着自个儿救了你,对你说出那种话,这两日也袖手旁观,由着他任性,带给你与席家不少困扰,这些都不说,他今儿个又扯谎骗你,我心里生气,却一样没法儿对他斥责半句。」

他停了一停,看着我道:「抱歉,这次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听他说了这一大段话,忽然又道歉,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不是讲我的什麽,而是…

那时他对我说了那些事儿,过後又不大相理,我一直当他是不想李簌看了不快,所以才…

我恍然大悟,隐微松了口气儿。

老实讲,我心里从没觉得他卑鄙的。

「但你不是来找我了麽?」我想了一阵,就对他这麽说。

李长岑怔住。

半晌,他叹了口气儿,跟着微笑。

「是。」他说,一边又点了点头,然後再笑了一笑。

我又想问他笑什麽时,就瞥见雨停了。

「啊,停了!」我高兴的脱口,站起了身。

李长岑也站了起来,「趁这时回去吧。」

我才要说好,就想起来一件事儿。

「对啦,你怎麽找到我的?」我问。

「那条路乍看是直的,实际中间弯弯绕绕,还岔出了一条小道往深里去,周围模样儿又看着很相似,一不注意就要认错,你大约是这样,才越走越偏。」

我想了想,好像真是他说得这样。

我点头,蓦地闪过念头,忍不住就脱口:「可是你怎麽…唔…」说到一半,对上他询问的目光,不禁支吾起来。

李长岑像是了然,就微微的笑,似乎不在意。

「我一路作了记号。」他说,从怀中掏出了把小刀,「用这个在树上刻了痕迹。」

「原来是这样啊。」我笑。

李长岑收起小刀,「我们赶紧走吧。」

「好。」

下过雨後的泥路,变得湿泞泞的,鞋面沾上不少污泥,而林叶的水还没落尽,风一吹就滴答的掉,一点儿也躲不掉,衣裳被淋了大半边。

李长岑在前,一路很仔细的找着树干上的刻痕,一边领着我走。

中间我才想起,要问他怎麽会来找的,还有其他的人呢?

李长岑就道,说是那会儿大家寻不着李簌,回头发现他人早在那儿等着,但我却不人影儿。

但李簌对大家讲,方伯脚拐到了,我扶着他先下山去了。

李长岑道,方伯确实不在,而这样的说词,听着也合情合理,大概是这样,加上李簌的皇子身份。席夙一跟傅甯抒就没多怀疑。

不过…李长岑又讲,下山的中途,他和李簌走在远远地最末,却发现李簌频频回头。他心里起疑,一问才知道李簌骗我进了那条路。

而後,就像李长岑先前讲得那样,那条路错综复杂,他不等李簌多解释什麽,就急着先回头来寻。

…原来是这样。

那麽,这一会儿傅甯抒他们肯定很着急——唔,肯定也会对我生气,自个儿真的不该随便乱走的。

「…六公子能认得出记号的模样儿,他若瞧见,肯定能很快领人找来。」李长岑说着,指了指树干上的刻痕。

我凑近去看,但却看不大明白刻得是什麽。

「这是什麽?」

「这是——」李长岑忽地噤声,侧耳像是听着什麽。

除了风声和树叶摆动,我什麽都没听见,不禁不安的往周围看了看,小声的问:「怎麽了?」

「有脚步声。」李长岑才说:「可能是他们找来了。」

我松了口气儿,脱口:「那太好了。」

「我们也快些过去吧。」

李长岑道,继续迈步。

我跟了上去。

可走没几步,李长岑忽然生生的停住,我撞上他的背,脱口哎唷,但声音隐没在另一阵急促的沉沉的脚步声中。

前方树丛後,走出了好几个人。

不是傅甯抒或着席夙一他们,这夥儿人满脸的汗,衣裳看着像是湿答答的——但他们神色凶狠,又夹杂着惊愕。

而且,他们的手中都握了剑,尖端正朝着我和李长岑比来。

「居然有人…」他们之一开口。

李长岑没作声。

手腕忽地一紧,我吓得心跳快了一下,才发现是被李长岑握住了。他拉着我,隐微的後退一步。

「杀了吧!」

另有人喊了一声,其他人像是要动作了,忽然,有人制止。

「等等——」

我不禁看去,那个中年男人衣着跟周围都不一样,比较体面点儿,但也很狼狈,手里的剑是垂下来的。

「你是…」中年男人瞪大眼睛,「恭王世子!」

「什麽?」其他人骚动起来。

我没听清中年男人吼了什麽,因为李长岑已经一动。他拉着我往後奔跑。

但跑没一阵,身体就跟着手被往旁甩,一道沉沉的剑影,从我和李长岑中间穿刺而过。

只一下,那把剑又往我挥来。

我吓得忘记要躲,就听铿锵一声,眼里见着李长岑横出了一把小刀,即时的挡住了那一剑。

对方像是意外,再把剑刺了来,被李长岑格住。

周围又有人涌上。

「别跑!」、「捉住他们!」、「杀掉另一个——」

李长岑踢开最先的那人,拉过我继续跑,可身後的追赶非常的快,近到几乎能感觉他们的喘息。

耳边响起刺耳的碰撞,跟着感觉自个儿被往前推,我的脚一拐,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我忍着痛爬起来,转过了身,见着李长岑正避开了一剑。

他挥动手里的小刀,一边又躲开另一个人,一边护着我站起来,又把我往前推。

「快跑——唔呃!」

冷不防地,一把剑刺进李长岑的右肩,又狠狠的抽出,他手里的小刀掉落,脚步也晃了一下。

我慌忙去扶,「李长岑!」

「快跑!」李长岑却令道,把我大力推开,踉跄的闪过一剑,但胳膊却让一剑给划过。

他厉声对我喝道:「快跑!」

我惊惶失措,踉跄着後退,才拔腿跑开。

我不停的跑,一刻都没敢停,耳边都是自个儿沉沉的喘息。

而脑子里,都是方才转身时,又刺入李长岑身体的一剑——我想得心惊胆颤,越跑越慌,脚一个打结,往前仆倒。

我呜叫了一声。

後头传来呼喝,以及急促的脚步。

我顾不上脚痛,慌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才要往前,耳边就听咻地一声,面前的地上插了一把剑,霎时惊得往旁一跌。

「还想跑哪儿去——」

头顶一句粗声粗气儿,跟着一个黑影儿扑来,我就感觉肚子一闷。

但跟着…是一股没法儿形容的痛,我瞪大眼睛,张了大口,难受的没法儿动,更半点儿也喊不出声音来。

「死吧。」

我仰头,恍惚的看着那人拔起地上的剑。

剑被扬起来,朝我狠狠的挥落——

可一瞬间,那把剑尖的方向却倏地一变,眼里跟着瞧见,那人的手被一个影子穿了过去,喷出血花。

有只手横了过来,接住那要掉落的剑。

同时,就觉得身体被托起,然後被一把揽住。

而眼里,就看着那把剑从那人的脖子划过,但没来得及看清是什麽喷勃而出,视线就让一只手给掩去。

「别转身,闭上眼睛。」

耳边响起冷冷的声音。

但我一点儿也不畏惧,只觉得无比的安心,以及温暖。

说完这句,属於傅甯抒的气息很快的离了身边。

可我晓得,他在的。

我动也不敢动,紧紧的闭着眼。

周围传来呼喝,剑击铿锵声一下又一下,隐约的有草叶被轧折的声响,跟着是粗重又混乱的喘气儿,还有凄厉的哀号。

吹开的风里有浓浓的腥味儿。

过了很久…很久。

又好像只是一会儿…

最後,我只听见咚咚地一声又一声。

好半晌,我才发觉,那是自个儿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周围安静了下来。

我迟疑了一下,不禁睁开眼,忐忑的转过身。

我不禁屏息。

後头,林子里倒下了一些人,有很多…

那些人周身都湿泞一片。

我茫然无措,瞧向了唯一站着的人——傅甯抒面无表情,衣裳有点儿凌乱。

他手里握着一把剑,目光缓缓的递来。

那双眼,非常的冰冷。

我不禁哆嗦,但还是迈开脚。

可傅甯抒却举起手里的剑。

我一顿,他的剑已脱飞而出,不过是往旁斜射了去。

霎时,一声惨叫响起。

我侧头望去,见着那剑穿过了一个人的肩头,连同那人钉在了树干上。

我管不上那是谁,只又转头,拖着脚朝傅甯抒跑去,然後伸手抱住了傅甯抒。他身上有一抹血腥的味道,可我一点儿也没松手。

傅甯抒没作声,让我抱了半晌,才伸手来还住了我。他低下身,将头抵在我的脖子边,然後沉沉的吐出了口气儿。

「先生对不起…」

我不禁愧疚,微微哽咽,就觉得抱着自个儿的力道再用上了劲儿。

「先生…」

傅甯抒抬起头,往後退了一点儿,只静静的看着我。

「不是你的错。」半晌,他才开口。

傅甯抒松开一手,然後抬起,但要碰到我的脸时,隐约一顿。我想也没想,就去捉住他的手,一摸却有股黏腻。

我吓了一跳,低头去看,发觉那是血。

「先生受伤了?」我惊吓的问,跟着再注意到,他的脸上也有一点儿的血,连忙找起伤处。

傅甯抒阻拦我的动作。

「可是…」

「这些都不是我的血。」他平淡的打断。

我愣了愣,才懵然的点头。

傅甯抒看着我,低问:「怕麽?」

「我不怕,我永远不会怕先生的。」

我说,一边用力摇头,握紧他的掌心

傅甯抒沉默,但抽开了手,不过却伸来,抚在我的脸上。他跟着凑近,先轻触了一下我的嘴角,才慢慢的吻向唇间。

吻了一会儿,傅甯抒松开我的唇,往後退了一些,然後同我凝视。

我望入他的眼里,是一片温软。

我不禁再抱住他。

到这会儿,我才觉得放松下来。

一放松,我才感到各处都疼了起来。

不过,我想起来李长岑,就顾不上这些难受了,只愿他平安无事儿才好。

我说要去找他,但傅甯抒却说不用。

「他无事儿。」傅甯抒道:「我先找到了他的。我不是一个来的,另一人顾着他了。」

「可是他受伤了,好几处…」我脱口,又担忧又难受,「都是我…」

「不是你的错。」傅甯抒打断。

我郁郁的望着他。

「不是你的责任。」傅甯抒又说,伸手揽过我:「知道麽?」

我抿了抿嘴,但没讲什麽了,只微微点头。

傅甯抒放开我,对我微笑。

我不禁安心,也笑了笑。

「回去吧。」

「嗯。」

不过,除了肚子疼之外,我还扭伤了脚,走一步就痛一步的,几乎没法儿走,所以,傅甯抒就把我背了起来。

我伸出手,环在他颈子前,脸侧着靠在他肩上。

眼里瞧着一段散下些许余发的颈子,心头便感到分外安然。

随着傅甯抒稳当的脚步,我有些困顿起来,我闭了闭眼,但又想和傅甯抒说话。

我讲起了躲雨时的事儿。

中间傅甯抒没有作声,但我知道他是听着的。

「先生…」

「嗯?」

「李长岑他…伤得是不是很严重?」我还惦记着。

「会好的。」傅甯抒只这麽道。

我喔了一声,安静了一下,又开口:「先生看见了李长岑作得记号了麽?」

「嗯。」

我想着,又说:「我看不懂那长什麽样儿。」

「那是甯家人传递消息常用的记号,一时说不清的。」

我含糊的哦了一声,又问:「席…唔,大伯他们是不是很生气?」

傅甯抒唔了一唔。

我抬眼,望着黯淡的一晃一晃的天色,有点儿困倦的眨了眨眼,嘴里一边问:「回去之後,他会骂我麽?」

「不会的。」傅甯抒温和道。

「唔,真的麽?」

「嗯。」

「回去後…」

我讲,声音喃喃起来。

…什麽?

唔,回去後,自个儿要对席夙一道歉。还有更要紧的是,得告诉他,是先生救了自个儿的,让他别再有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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