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他就顺路拐到了春香院。
春香院,顾名思义自然是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龟奴把他迎进来,一脸是粉满头是花的老鸨子就满脸带笑地招呼道。
「哟,七爷来了。我说怎麽门口枝头喜鹊叫个不停,七爷你可来巧了,我们这儿啊新晋来了几个清倌人。七爷您要不要都看看?全是十四五的小美人,标致着呢。」
七爷只爱雏儿,好吃嫩肉,春香院是无人不知的。
一听就新雏儿到货,苏致远眉头一挑。但转念一想,就笑着摇了摇头。
「今天不方便,晚上还得回去。就还是叫小桃春过来,和我说会话解解乏。」
「哎哟,七爷对小桃春可是长情着呢。我说,小桃,七爷来了,还不出来接客。」老鸨子咯咯一笑,把手里香气熏人的绸帕子舞的满天乱飞,回头直着嗓子叫唤。
楼上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转眼出来一个穿红挂绿的小娘们,上来一把挽住苏致远的胳膊就把他往屋里带,一边走一边撅着嘴跺着脚的撒娇。
「七爷,你还记得来看我,这都多久了。」
苏致远顺手在她脸上抹一把。
「我这不是来了。」
「讨厌。」小桃春回眸一个飞眼,好大眼珠子都差点蹦出去。
小桃春是个年仅十五的小花姑娘,长得细皮嫩肉颇有几分姿色。老鸨子认定她是奇货可居,不肯轻易出售。苏致远上个月花了大价钱给她点蜡烛,一番假戏真做这小娘们便全身心地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然而春香院谁人不知苏致远是就喜欢玩开怀的主,故而老鸨子新进了几个清倌人之後,她就整日惶惶不可终日,以为要被抛弃。
此番苏致远还点她的灯,她自然是欣喜若狂。把人迎到屋里之後,便是化成了一滩春水,使出浑身解数讨他的欢心。
因为心里挂着事,苏致远在小桃春肚皮上使了一次劲就罢休。小桃春披了衣服出去端了一盆净水,先给他擦拭乾净了又换了水把自己也收拾乾净。穿戴整齐了,便坐在床头一边喝茶一边扯闲话。
如此消磨了一个多时辰,没等天黑,苏致远便扔下十块大洋,把恋恋不舍的小桃春抛在脑後,自顾自头也不回大步飞走。
黄包车的薄油布挡得住太阳挡不住热,一路上苏致远被烤得满头是汗,不由有些後悔,干嘛要这麽早回家,在小桃春那儿多待一会也不碍事。
下了车,扔给车夫一块钱,这是给多了。大热的天,挣点钱不容易。
车夫千恩万谢的走了。
他拍了拍门,伸手一抹额头,全是汗。
门很快就开,迎面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立刻叫起来。
「七爷回来了。」
说罢立刻把门大开了,迎他进屋。
苏致远皱着眉潦草一点头,抹着额头往里走。
里面又有一个十几岁模样特别伶俐的孩子迎出来。
「七爷回来了。瞧您这一身汗,我这就去放水给您洗洗。」
听了这句话,苏致远的眉头一展,点了点头。
那伶俐小子扭头就往里跑,一边跑还一边指挥领路的半大小子。
「小三,给七爷那冰镇的汽水去。」
等苏致远喝了一瓶冰镇的汽水,洗了一个痛快的凉水澡,再换上一身乾净清爽的衣衫,整个人便从火炉回到了人间。
虽外面还是艳阳高照,暑热难当,但他坐在书房里已经是心静身凉,无比舒爽。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用井水镇过的西瓜,一边在心里默默想事。
师傅的庄子田地都是个半个月得去看一次,县城还有一间绸缎庄入了股,少不得也得去看。大热的天,只就这麽三处走动,也够呛。然而师傅是个守财奴的脾气,最爱钱。身为她的徒弟,就得做她的手做她的眼,处处勤快能干活。
当然师傅虽然爱财吝啬,但对徒弟们还是比较大方的。否则他年纪轻轻的也买不起这样整齐漂亮的小院,还能隔三差五地逛逛春香院,人人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爷。谁能想到,小要饭的也能当爷,多神气。
师傅自己有一个两进的宽敞院子,然而就带着哑巴一个人住。师傅又懒,守着个烟榻就能过日子,一天到晚不挪动。一到夜里整个院子就师傅屋里亮着灯,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简直像个鬼宅。
师傅当然是不怕鬼的,只是不怕鬼的师傅住在这麽一个鬼气森森的鬼屋里,不是鬼都要变成鬼了。
他是很乐意去给师傅添点人气,然而师傅不领情,并没有想和他同住的意思。於是他这番孝心也只好无可奈何花落去。
他的一身荣华富贵都是师傅给的,吃师傅的,用师傅的,给师傅干活也是天经地义。哪怕是为师傅去死,那也是没什麽好怨。只是,日子过得这样有滋有味,他真有点舍不得死。
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过好日子。
师傅也有不好的地方。不是说小时候会打骂,师傅管教徒弟,打了骂了都是天经地义。戏班子里,师傅打死徒弟都是不用抵命的。
他只是有点气师傅偏心。
师傅偏心老六。
她花钱送老六去洋学堂,还把老六打扮得跟个摩登少爷似的。老六有什麽好?论本事还不如他这个後进山门的。不就是长得比他漂亮嘛。
偏偏师傅就好这口。
师傅呀,这个师傅。
她对老六这麽好,给老六花这麽多钱,可未必套得住老六的心。要不,这次老六出去办差,怎麽去得这麽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师傅着双眼,看鬼厉害,看人……有点识人不清。
他七想八想地吃完了整整一盘西瓜,又喝了两杯茶,坐了片刻之後就起身去稀里哗啦解放了一次。
转眼天就暗了,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他这小院里除了自己便是四五个半大孩子,还都是男的,并没有人会做饭。这也无妨,打发一个小子拿了钱跑一趟菜馆,端了一个食盒回来。
名叫小四的伶俐孩子把几样精致的菜肴端来给他单独摆一桌,剩下的菜饭则都摆在大桌子上,招呼那些半大小子们上桌吃饭。
半大的小子能吃穷老子,饭量都跟猪似的,上了桌就一个个吃得头也不抬。
苏致远有一点苦夏①,便慢条斯理地只吃了一碗饭,两碟菜。放下碗筷之後他便以一种忆苦思甜的神色分外悠闲地观赏那群半大小子的狼吞虎咽之姿。
想当初,他也是这麽过来的。因为受过苦受过饿,所以一旦开了饭,非得吃到撑未知,总想一顿吃出三天的份,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
师傅最见不得这种穷样。
是咯,老六这点比他强,老六身上没穷样。
跟了师傅五年,他自认身上的穷样基本是没了。但有些东西是烙在骨头里的,比如他再苦夏再斯文,也能吃得下一大碗饭两碟菜。
小四早早地扒完饭,先收拾了他那桌,然後又收拾了大桌。再抹净桌子打发小子们习武干活,又变戏法似地端出清茶凉果摆到他面前,像个小陀螺似地忙个不停。
苏致远一面喝茶一面看他忙活,看着看着心里一动,觉得自己还是得再洗一个澡。
「小四,备水,我要洗澡。记得往水里加点花露水!」
注释①:苦夏,江浙沪方言,因夏天暑热而引起的身体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