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厅堂,华丽壁纸。
绘工繁复的天花板每隔一幅巨作就拉出完美拱形连接雕工精细的圆柱,衬着无边腥红宽徜天鹅绒布幔直垂至铺满柔软上等绒质地毯。边缘全数镶上金箔、作工精细的烤漆红木家具在出自名家之手的栩栩如生高雅边饰装点下,贵气得令人难以逼视。
天花板垂挂而下血红布幔遮盖了泰半高耸落地窗外的妩媚春光。奇异的是,在如此美好的清晨时刻,窗外却无半点的鸟儿啁啾昂扬。
唯有一点晨光透过布幔间隙洒落在厅堂中央内侧墙壁的巨大挂画上。
光线笔直的划过置於厅堂中的餐用长桌,照亮了画中主人以天青石镶成的眼座,闪烁出诡谲的妖青色光芒。
在画作的左下角边缘隐约可以看到模糊的书写字体,但因为年代有些久远所以也只能勉强辨识出几个字词。
『鬼……‧D‧……,狄……城……远……最後……主人。』
厅堂中央,放置着一张足以容纳三十位以上宾客的餐用长桌,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明明已经到了一般常人所谓的早餐时间了,但桌上除了新鲜的装饰花卉外,什麽都没有。
而长桌的两端,主人及上宾的位置也是同样,除了深邃的黑暗之外,什麽都……没有。
没错,除了连光都照不进的黑暗外,什麽都……
彷佛有人。
更正确的说法是,除了时间悠悠的步伐外,似乎有着某种属於灰色或白色之外,非人的沉黑气息流动在那深不可测的,连光的存在都会被吞没的幽暗之中。
「有事?」低沉得有如大提琴的低鸣。
上宾不知在何时已经入座,或者说,也许,也许打从一开始就在了。
因为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那深不见底的幽闇似乎正是从他身体周遭源源不断泉涌而出。彷佛他就是那个不灭的幽闇之源头。
「想你啊,亲‧爱‧的。」带着中提琴音色的轻挑语调自主位上传出,换来了四周黑暗的沉寂。
「……」
「讨厌生气啦,王子殿下真是的,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呐」毫无歉意的一阵轻笑,奇异的妖青色光芒乍现,冷冷闪烁在盘据主位的阴影之中。
「废话少说,没事的话我要回房了。」
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主客位置的黑暗似乎退去了一些。
「哎哎,别那麽心急嘛。是有那麽点事啦,不过相信以王子殿下的实力一定“咻”地一下,就可以解决罗。」
「所以?」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对於对方习以为常的客套技俩,低沉嗓音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呵。」黑暗中赤色红光忽现,对衬着妖青蓝光将四周黑雾染为一片暧昧不明的紫色氛围。
霎时间,寒凉空气紧绷得连晨光也为之扭曲。
「其实啊,老人家我啊,最讨厌不懂礼貌的家伙了。尤其是未经大人同意就闯入人家庭院乱搞的死小鬼呵……呐呐,如果换做是王子殿下您……会怎麽处理那些不‧知‧死‧活的小鬼呢?」口吻轻挑的主人一改适才的轻薄狂狷,凉薄的语气冷得连春色都彷佛为之冻结。
也不知过了多久,带着低沉嗓音的笑声冷冷响起。
「杀。」
剃刀般的眸光瞬间划破紧绷扭曲空气。但那不带着一丝笑意的狂妄冷笑却在厅堂中不断低回着,冰冷到就连桌上瓶中妍丽的花卉都为之战栗不已。「胆敢犯吾者,杀无赦!」有条不吝的口吻如同在陈述着不容违抗的既定铁律,但其张狂的内容却简单的令人难以置信。
散发出冻人的慑人气息,剃刀银眸和赤青紫芒在半空中直接交会,两者之间相互扑杀的嚣狂杀意可怕到连整个空间都无法承受,整个厅堂胆颤到开始扭曲变形。如果这场无声角力再不停止,恐怕连无辜洒落的晨光都要为之撕裂!
「看来两位是达成共识了。」无性别的童稚嗓音响起,如同一道清泉般注入了幽暗的厅堂,化解了主客两方撕裂空间的无声角力。
「那,先容我简单说明一下这次的事件。」
完全无视主客两方显而易见的杀意,少年执事尽职的将有些厚度的档案夹送到刀眸前开口说道:「事实上在三个月前,掌控北山林的狼王遭到属下背叛而逝世,使得我们原先和狼王立下的协议作废。因此约莫两个半月前开始,我们在北山脚下的牧场陆续遭到狼群袭击损失了将近大半牲口。然後是三天後,山道上的商队也遭到了森林部族袭击,货物损失惨重。接下来每隔五到八天就会有一波大小不同的攻击,而且范围已经扩展到外城,使得许多民众相当不安甚至有了迁离的打算……」
「看来似乎不是漫无目的的攻击呢。」大该翻阅了一下资料,男人脑中已经有了“麻烦“概略的雏形。
「是的,具我推测这应该是富有计画性的攻击行动,只是不清楚牠们的目的何在。就连几次送出想要和对方交易的讯息也都没有下文……」
「最不可饶恕的是那些劣种居然伤了你,伤了我最宝贝的可爱琥珀!如果不将牠们大切八块我誓不为人!」插话的高亢语调杀意未退,字句间都擦撞出浓厚的火药味。
「更正,手臂上的伤是因为我行动不慎所导致,和这次的侦查对象无关,另外,主人本来就不是人所以方才那句誓言根本不具效力。」
不符合稚嫩嗓音的生硬语调不卑不亢地陈述着事实,似乎是想稳定自家主人的情绪。但他後面附加的那一句却直接成为某人歇斯底里的最佳导火线。
「啊啊──我可爱的琥珀不相信我啊,那我以我的生命为誓,我的猫儿宝贝本人的情感绝对真挚不含一丝污秽……」
巴拉巴拉……八拉八啦……
看来在没说够没抱怨完以前这个恶心的家伙是不会停止的。男人在心中有些无奈的想着。
老实说他对眼前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到连出掌打爆那张罗嗦大嘴的冲动都没了。
接下来那个单纯执事就会咚咚咚的跑到他无理取闹的主人身边继续以相同的呆样更正个没完,然後就会跑出更多不知所云的甜言蜜语歇斯底里……
然後是、
大门开启、关上的声音。
○
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偶而因为路面的小石出现短暂的颠簸。
由外入内的光源依旧,被盘据车厢内的深闇无声吸收。
这不是煌泉第一次为了这种麻烦事而从长长的深眠中被唤醒。当然,也不会是最後一次。
和人类不同,即使心里再怎麽不爽对方,魔一旦说出口的承诺就绝不会轻易悔改。和当下的状况无关,纯粹只是原则问题而已。
所以,他说要制造一个可使他永久安眠不受打扰之地他做到了。
所以,他说会解决在这块领地内妨碍结界稳固的家伙他也做到了。
而绝不轻易食言这一点,就是人族和闇族间最致命性的不同。
所以比起被人族被闇族伤害,一些低等的魔反而要小心被人族欺骗混淆的状况。
想来真是可笑,明明是一根手指就可以解决的脆弱生命,但有时在意志上却又强大狡诈得令人无可奈何。
『法所应许我们的就是永生。』
脑中忽然浮现上一次进入长眠时,朦胧脑海中倏忽而逝的一句话。
三、四十年的时间在他的眼中不过就是睁眼闭眼的一瞬间,但对人类而言却是何其漫长且珍贵。
印象中五百年前狄蜜特郡也不过是一处人烟稀少的小村落罢了。而现在倒也整治得有模有样了,这就是所谓“人族的奇蹟”吧。
相对的如果在地下界,五百、一千年之类的常常被他们不小心“睡”掉了,建设啊那是甚麽根本就不重要。
如果当时不是那只夜族怪人大力鼓吹的话,自己根本不会有任何想要停留在这个穷乡僻壤的想法,更枉论和那家伙做甚麽见鬼的承诺了。
『呐呐王子殿下,这很公平呀。我呢,负责提供您一个舒适安稳的休憩环境,让您不必再受那些长翅膀讨厌鬼的骚扰。至於您呢,只要三不五时露个两手,帮忙清理一些不识相的杂人等等,好让我能专心打理“我们”的窝就好啦!所以……』
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态了。
也许,只是纯粹的对於在人界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生活感到烦了、感到累了吧。於是,就在这样神智不清的状况下,答应了。
夜族闇族在根源上算是同出一系,只是居住空间不同的差异。但吸血鬼一脉却又是其中的特异,因为他们太接近人类却又吸食人血而活。
所以就连拥有近人形外貌的精灵都排斥他们的存在。在神话时代,人类也将他们视为异端并采取了赶尽杀绝的行动。
是因为不实传说使人类认为吸血鬼是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吸血怪物,所以才有了这种自以为是正义的无聊行为吗?
无论如何,这都不重要了。
虽然貌似轻浮了点,无厘过了头。但煌泉打从心底深处认定对方绝无背叛自己的可能性,就像对方对自身实力的肯定一样。这是一种无须多言的超直觉。就和自己不容置喙的原则一样,无法否认的,煌泉在这只吸血鬼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奇异的相仿之处。
陡地一个颠簸震下在一旁散放的档案夹,也同时拉回了煌泉神游的思绪。於是散落的纸张瞬间像被定住一般,整个档案夹就这样维持着要掉不掉的模样,静静的“停”在半空中。
『野兽攻击事件』
漂亮的烫金书写字体冷冷闪动在档案夹封面。
当然这也不过是官方为安抚一般民众及教廷的单方面说法。事实上,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由北山上好战勇猛的狼人一族所开的头。
大略将资料在脑中理过一遍。
真要说其中最令他无法理解及惊讶的,是北山狼王的逝世。
虽然仅在百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对方冷静且沉着的气度着实令他印象深刻。
在遇上北狼王之前,煌泉对狼人的印象一直是粗鲁及无理的,讲白一点就是没什麽大脑。面对着身为高等魔贵族的自己,才随便激个几句就想用那麽一丁点蛮力跳上来拼命,连自己有多少斤两都搞不清。
虽然在人类眼中闇族和夜族是画上等号的,但煌泉自身可是十分不屑与那些低等兽族并列的。
不过北狼王却彻底颠覆了他对狼人的固有印象。
统一分裂的狼族,协调和其他森林部族之间的冲突,甚至是史无前例提出和城镇之间的和平协定。以当时森林的混乱状况而论,其胆识和智慧都着实令人佩服不已。
以同样身於高位者的立场而言,煌泉十分的欣赏他。
毕竟统合一群如同散沙一般乌合之众这种事,在魔业已活了千年的眼中看来,不过是浪费心力、浪费时间的无意义举动。
但北山狼王做到了。
牠不只是做到,而且还做得极好、非常好。
所以就连那个以难搞着称的刁钻吸血鬼都没有多作考虑便签下了那纸协定。
反正以实力而论,即使狼族事後反悔再度进犯,也改变不了最终“被他全灭”的命运。而且,说不准煌泉下手力道一个没拿准,整片山脉在瞬间被夷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停战协定这种东西,对牠们狼族还有其他森林部族而言,是个十分聪明而且识相的决定。
因此,即使到现在,虽然煌泉依旧秉持着“麻烦就不应该存在”的歼灭性思维,但只要那些低等物种不制造问题、乖乖安静个几百年的话他倒也乐得清闲。
然、眼前狼王这样的逝世实在是来的太过突然。
根据过去的纪录显示,狼人一族通常都拥有数百年的寿命。
英年早逝的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战场上。而从资料上记载的情报显示,狼王在生前的确是战得十分惨烈,也死得十分惨烈。
背叛。
这在兽族中其实是十分常见的状况。尤其是狼族中,年轻气盛的成狼因为受不了族内阶级严明的高压统治而反叛,或是出走自立门户的状况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然而这次很显然的,真的,不太一样。
正值壮年的狼王,在各部落中命望极高的北山黑狼。牠可以说是最勇猛的战士及最杰出的指挥官,怎样都不可能成为被背叛的对象。
但代表着“睿智”的北山狼王,的确是死於还要再等个几百年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状况,任谁来想怎样都是不大合理。
如果面对着绝对战不赢的情况的话,就逃。
魔相信这是身为兽族都有的基本信念,毕竟活下去这件事比什麽都还要重要。
那到底是为了“什麽”,而要这样是死不屈呢?
一个鲜红色的画圈吸引了煌泉的注意力。他大手一勾任由资料散落车厢,三张有着同样注记的资料瞬间入手。
三张纸,三个迥异的人。他们之间唯一有关联的就是:都是男人,都在满月的夜晚,在狄米溪中游溪谷附近,被狼群惨忍杀害。
没错,那绝对不是狩猎而是杀害。和那些抢夺牲口、货物的行动不同。
和那些有计画性的狩猎行为不同。
屍体不但被惨忍杀害还被弃置在原地。如果不是琥珀的行动迅速,恐怕整个城镇的饮用水都要被污染了。
但那恐怕不是他们的目的,煌泉不认为狼族会做出这种污染水源,损人不利己的举动。
只是刚好而已。
只是刚好在满月,刚好在满月下的狄米溪谷,有着“什麽”使得狼群聚集在那里。
还刚好是背叛狼王的同一批狼群。
但。
又是“什麽”?
使得那些人类会不知死活的前往,甚至在毫无反抗的状况下。
“微笑着“被撕裂呢。
“微笑着“,那,绝对不是恐惧。
“微笑着“。那,反而像是献祭!
难道这附近还有其他鬼魔的存在?
但这是最不可能的。就像是传统的闇族一直瞧不起人界的夜族一样,野性的夜族也从来都不容许闇族的存在,两方水火不容的程度可以说是到了一见面就大打出手的状态。
像自己和那只吸血鬼的合作只能说是巧合中的巧合,意外中的意外。
不过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魔,那又是“什麽”具有如此强大的魅力,可以在同一个地点,同时引来极度谨慎的狼族以及胆小怕事的人类?
又或者,狼王的死……
车身突地一股巨震打断煌泉思绪。
“嘶“的高亢马鸣伴随让人不由向前俯冲的巨大力量,拉下了车内黑暗身形随手一放任由车内纸舞漫天,鹰眸一阖顺势移形变位。
滚滚黑烟流出车外,慑住拉车四匹骏马。也引来天边重重乌云遮蔽。
「基诺!」
碰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