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尾聲

正文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尾聲

尾声

还记得,在台北总公司的最後一天,我已经缴回门禁卡,下班时,徐经理帮我开门,还陪我走到电梯口,她说工作虽然很重要,但也别忘了自己的幸福,忙碌之余,身边不妨多留意一下,上海分公司的营业处,有几个挺不错的单身男业务。我笑着说这可能是最吸引我外派的原因,她应该早点说,我就不用考虑那麽久。

言犹在耳,但四个月来,其实我连跟那些男人单独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工作份量远比想像中繁复,所带来的压力,也远超过当初跟我谈外派时所讲的那种程度,而且依照我最近听到的风声,是杨姊偷偷打电话跟我说的,她说老板有意延长外派人员的海外驻点时间,那意思就是说,本来讲好的一年期限,现在可能无限期延伸下去。除了有一种误上贼船的懊悔之外,我看着自己的台胞证,心想,下次回台湾,该不会就是结束外派的时候吧?真的是遥遥无期哪!

然而这样或许也好,起码,因为距离远了、因为工作忙了,有很多事就能不那麽萦怀,也就能慢慢淡忘与放下。拉开抽屉,我把台胞证收好,再转移视线,看看方形置物盒中的小东西,那是一块陶土烧成的破片,上面有个爱心。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不要任何人来送别,我也不喜欢那种感伤的气氛。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我提早出发。佩佩还以为我要直奔机场,但其实我叫计程车司机开往另一个方向。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左穿右绕,最後回到的,是我原本住的地方。

虽然已经退租,但房租合约尚未到期,房东也还没来处理,甚至连钥匙都没要我归还。我把行李搁在计程车上,请司机稍微等一下,自己则缓步走上楼去。房子已经清空了,显得非常寥落,没关紧的窗户,有微风吹进来,米白色窗帘拂动间,我看到窗台下的东西。那是所有家当都处理完毕後,唯一我选择留下,再也不带走的东西。爱心型的木吉他,依旧鲜艳漂亮的红色烤漆,在窗下让阳光映照着,而琴颈上部,缠绕着一对古铜色金属雕刻的耳环,那也是小肆送给我的礼物,我还记得,它名叫「翅膀」,除了耳环,系在一起的,则是一只木雕的蝴蝶,红色,一样是小肆给的。这种小蝴蝶,我一共有两只,另一只蓝色的,是我要带去大陆的,江涵予买给我的纪念品。

现在,我把你的自由还给你了,也把你的翅膀还给你了,而我回到原本最初的模样,但你不必担心,只要为我祝福就好,再割舍那对你送我的翅膀之後,我还会靠着两条腿,继续走到更远的远方,去看属於我的世界。我相信,那个世界会很美,会很充实,会很精彩,而我知道,那个世界中,已经不再有你;特地绕路回来,我只是为了想要道别,道别的对象,是你,是以前的自己,是我们所有美好的、悲伤的,以及难分难舍的所有回忆。今天我会再认真看最後一眼,看完後,就是句点落下的时候,我们就该朝着各自的方向离开了,以後会再见面

吗?我想大概是不会了,而不见面也好,因为那是没有意义的。

大约停留了十分钟左右,我把房间钥匙搁在玄关的鞋柜上,关上房门前,红色吉他在房间地板上的倒影,是我为了这段经历而叹了好长一口气後,眼里最後的印象;而我甫下楼,刚打开计程车的车门,包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与此同时,我看到一辆宅急便的货车刚好开到。那个快递人员一听说我正要出国,当下拍胸庆幸,还说万一东西送不到,那可就麻烦了。

有些纳闷,我不知道是谁,会在此时此刻还寄快递过来,在好奇中,我请计程车司机多留片刻,却跟送快递的先生借了剪刀,把纸箱拆开,然而开启之後,我很错愕,快递人员更是尴尬至极的表情。

「这个……这个……」一连说了两次「这个」,但後面的话,他无论如何都接不下去,而我并不介意,只跟他说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因为那就是这件快递货品最适合的样子。小纸箱中,是一只破碎的陶碗,如果它还维持着原样,那釉面应该就会呈现出非常好看的蓝色,然而此刻,碗已经破了,而且损坏得很严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拼凑得回来了。我盯着那些碎片,看了又看,伸手去拨了一下,才找到两块碎片,其中之一,上面是小肆的署名,只有一个「4」字,另一块上头则画了爱心,那是我的名字。看着那两块碎片,我沉默了许久,最後只捡出画了爱心的那一块,珍惜地收进口袋里,其余的,则全都捧到公寓楼下的垃圾桶边,在一个深长的呼吸中,将所有的碎片,连同整个纸箱都丢了进去。

这四个月来,这些旧画面,随着工作的繁忙,已经愈来愈少出现在我脑海中,唯独就只剩江涵予的话还清晰着。那天,计程车把我送到机场,办完通关手续後,我在免税店外面发呆,他忽然打电话来,说要祝我一路顺风,但也怪我太小气,连这辈子头一次送机的经验都不肯给他。

「我是担心啊,万一你来了,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哭了,姊姊我会很丢脸啊。」我苦口婆心地说着,自己都边说边笑,又告诉他,我在临行前又跑回故居去,还收到那只破碗的事情,说着说着,原本还有些轻松的心情,却渐渐沉重下来,尽管前一天,我在大卖场已经窥见了他手机里的照片,心下有些恍然,好像从此就不该再跟他聊这些,但不跟他聊,我又能跟谁聊呢?

「有些告别,那总是需要的。你既不能也不该抹煞回忆的存在,毕竟是因为有那些过去,才有今天的你。所以你跟那些不好的回忆告别之後,也更应该勇敢往前走,继续去体验新的人生,因为在一份没有得到的幸福之後,一定还有真正属於你的幸福,会在某个地方等你。」电话中,江涵予寓意深远地说,而我坐在椅子上,已经非常没骨气地哭着,搞半天原来那个丢脸的人是我才对。可是哭哭啼啼中,我忽然想到什麽似地,破涕为笑,又对他说:「我到了上海之後,会把那边的地址跟电话都传给你。」

「传给我干嘛?你该不会打算哪天在上海也失恋了,还要我从台湾去陪你吧?」他笑着问:「还是你希望我可以在第二次告白失败後,真的有个揍你一万拳的机会?」

「幸福的尽头,是不是还有幸福在等我,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在上海等你,等你帮我带点道地的台湾小吃来。」我笑着,「当然,上海菜你一定可以吃到饱。」

上海菜吃到饱,你知道那代表什麽意思的,对吧?但就算你可以被上海菜撑死,我还是很想吃点台湾小吃。你会帮我带一份蚵仔煎或卤肉饭来吗?或者在电话挂断後,你就彻底遗忘这件事了呢?我猜应该不会,因为你自己也说了,追逐爱情跟在阿里山等日出,那是恰恰相反的事情,为了等日出,你必须死守山上,寸步不离;但为了爱情,你会勇敢地移动脚跟。那你何时才会开始行动呢?最近还忙着吗?

四个月来,我们的联系并不多,但那不是江涵予的缘故,而是我真的太忙,别说讲电话了,就连好好写封电子邮件,其实都不太能够。有几回,他因为摄影展很顺利,心情非常好,打电话想与我分享,或者刚结束补习班的课程,难得能休息几天,也想问我是否有空,可是我要嘛正在开会,再不就是配着客户参观新设置的产线,根本无暇应接,久而久之,知道我的工作情形後,他的主动联系就变少了,大多都是我真的偶有一天半天空闲时,才能拨电话回台湾给他,可是问题来了,当我有空时,他可未必就闲着。所以我只好像今晚这样,打开抽屉,看看里面的小东西,然後发呆。

如果四个月前,我没跟小蔓她们去唱歌,而是乖乖待在家,而那天晚上,江涵予告白的对象又真的是我的话,那会怎样?我会不会答应?这段时间以来,我偶尔会想想这问题,但每次都没有答案,或者当下可能有,但过了十分钟就又被推翻。那时,我真的已经走出小肆带来的阴影了吗?我已经恢复到可以再谈下一次恋爱的时候了吗?就算可以,但那个对象可以是江涵予吗?我记得那次唱歌,自己还跟小蔓信誓旦旦地说,宁可一辈子不嫁,也绝不会再跟艺术家谈恋爱,结果呢?

所以後来我把问题回归到更本质的一面,我问自己,江涵予算是艺术家吗?妈的他是什麽狗屁艺术家,他拍了一堆人像,但是人家心里在想什麽,他哪时候真的有搞懂过,这种跟吴佩绫一样笨的人,能算得上什麽艺术家?

一边想着,我手指不断在平躺於桌面的手机上轻敲,开始犹豫要不要打电话。不管他是不是艺术家,今天晚上,我忽然好想听到他的声音,听他说说台湾的天气也好,说说上电脑课的情形也罢,再不然,聊点他最近摄影的心得都可以,等那些都聊够了,我还想听听他那些跟爱情有关的谬论,好想听他再鬼扯什麽恋爱的绝对自由理论,然後,我也想告诉他,四个月前,在大卖场休息时,他说过要再缓一缓、再等一等,这次他会克制自己的心急,专心等待一个再告白的良机到来,可是等到现在还没下文,但我却已经期待着,要带他去公司附近那家小餐馆,餐馆老板能烧一手道地的上海菜,是江涵予吃到饱的好选择。

在机场那天,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吧?只要你愿意来一趟的话。但四个月过去了,怎麽你从没提过,要买张机票飞过来呢?是不是觉得时间还不够久?是不是你认为我还需要更多的沉淀?或者你已经失去了勇气或爱的感觉?否则怎麽每次电话中,你只是问我工作累不累、习惯这里没有,却从来也不问问,到底我想不想念台湾的一切?其实我在到职後的第二个星期,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之後,就已经开始想念了,我想念小蔓唠叨罗嗦的声音,想念佩佩跟若萍,也很想念我爸妈,当然更想念你。为什麽想你呢?因为我终於发觉,原来平常从不曾显露出重要性的你,竟是我不可或缺的依靠,加班到深夜时,我想听你那些缓解压力的说笑声;夜深人静却睡不着时,我想找你一起出去遛一遛;放假时,同事们带我出去走走,看到缤纷华丽的上海霓虹,我第一个想像的,是你可能会采什麽角度来拍照,甚至当客户送来一瓶据说挺昂贵的茅台酒,我都想找你一起喝两杯。

可是你不在这里,因为你不在,所以风景都不美、所以茅台我不喝、所以沉淀下来之後的心情,却反而更显得孤单。我不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可以再接受下一段爱情的时候,却再一次又一次地拉开抽屉,望着那些台湾带来的小东西时,发现自己每次盯着蓝色蝴蝶的次数与时间,不知不觉中,早已远远超过了我看着碎陶片的时候,这表示我已经慢慢地走出过去了吗?在上一段终於没能获得的幸福之後,还有一份真的属於我的幸福在等我吗?那份幸福是由你来给的吧?我猜自己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但你何时才愿意给我呢?我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这答案恐怕还是得等你来告诉我。

一边想着,手机忽然震动,我本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按到拨话键,然而拿起来一看,却是江涵予打来的。

「如果你的女朋友,在跟你讨论婚礼的邀请对象时,你会介意她把自己的前男友也找来吗?」我不知道思绪为什麽会忽然乱跳,蓦然地想到这个怪问题,劈头就问。

「在确定不会引狼入室,引发新娘被劫走,或者前男友大闹会场的情况下,应该没有关系吧?」他想了想,说:「让他看看你现在最幸福的样子,要嘛气死他,要嘛他也很大方,愿意诚挚地给予祝福,看着你跟我一起步入礼堂,那不是很好吗?」

「我跟你步入礼堂?你神经错乱了是不是?」我皱眉头。

「只是打个比方嘛。」他笑着问我:「怎麽,你又谈恋爱了吗?想结婚啦?」

「不知道,我很怕重蹈覆辙,又跟上次一样。」我也忍不住笑了,说:「万一又跟上次一样,我怕你积蓄不够,没办法三天两头,买机票飞来上海陪我喝酒。」

「想那麽多干嘛呢?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你要怎麽去爱一个人都可以,那怕伤得再重、再痛也都无所谓,你可以从不在乎对方最後的选择,只要自己清楚,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也都是值得的,这样就足够了,就像……」他忽然停了一下,又说:「等等,我干嘛在电话中跟你聊这些?你他妈的不知道国际漫游电话费很贵吗?还不快点来开门!」

「开门?」我愣了一下,回头,小套房的房门外,难道会有他的身影吗?挂掉电话,一边狐疑,我走到门边,把锁扭开,四个月不见,江涵予还是一头短发,朝气十足的模样,他背上背着大包包,手里拎着塑胶袋,虽然没闻到香味,但我看到袋子里面有个便当盒,那肯定是来自台湾的道地小吃。

「你刚刚话还没说完,就像什麽?」我一脸错愕,但随即努力镇定情绪,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眼里所看到的,电话握在掌心里,我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见鬼,眼前这个人,确实是江涵予没错。

「就像我爱你那样。」他笑着,抬起手来晃一晃,问我想不想吃卤肉饭,但我在点头时,两滴眼泪不小心就掉了下来,江涵予的手还在眼前晃着,挂在他手腕上的,是我一边哭着,一边甩出去,本该消失在宜兰那个不知名的海边,象徵我的一生寄托的银色手链。他找回来了,他戴在手上了,他说:「哭吧,今天哭完之後,我以後拍到的,就都只是你的笑容了。」

-全文完-

从今以後,我就算哭,也是因为笑得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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