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净年纪还小的时候,文本有许多时候处於混沌里。沈净每读一本书,均耗上相当长的时间,读完後,沈净合上书本,文本便朝空气伸出双手,叠合在一起,双腿并拢,重心一离,便倒卧於一个黑色的空间里,模仿书本合上的形态侧躺。可是文本从来没能休息,他合上眼,所看过的文字与图画便以眼睑後的黑幕为画布,栩栩如生的重现在上头,他不得不一遍遍温习所看过的一切。
在沈净翻开下一本书时,文本体内盛载着沈净看过的一切影像与文字,这些成为沈净阅读之後每本书的基础,所以说文本是一个从来没有假期的家伙。很少人能没一天能不去阅读的。
在十三年前——文本以前不善於记着数据,因为沈净很少阅读数理知识,故文本已想不起精准的时分秒——文本认识第一个朋友,他叫做镜。沈净还是个孩子,那时他正在搭巴士,看着一本童话故事集:八岁的沈净已不再爱读充斥图画的书,而读起纯文字的书。沈净透边坐着他的母亲,文本便站立於沈净面前,垂着手、双手模拟书本掀开的形态,端在沈净面前。这时沈净在阅读的空档间看了看侧面车窗,既见到公路与车辆,更见到自己投射於窗上的影像,於是不禁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也就在此时,文本身边站着一个秀美的少年,神色冷淡,但容颜绝色。少年赤条条的,双手贴在车窗,侧身打量了文本一眼,少年笑了,笑的时候却没有半点欢欣,而是像沈净此时的神情一样平静,那笑只是出於礼貌:「我是镜,你呢?」
文本的衣服很薄,巴士的空间狭窄,故他和镜的身体紧贴着,他惊异於镜的冰冷:「你的身体没有人的温度。」
「因为我是镜,」镜说着,一边脸颊贴上车窗,垂下眼睑,他的睫毛如两帘淡灰色的流苏,掩映着空洞的眼睛:「沈净此时将车窗当成镜子般使用,他在看着窗上自己的脸容,所以我出现了。我的温度与镜子的温度一样,所以你这刻觉得我的身体冷,是因为车窗冷。沈净在浴室洗澡时,蒸气薰得我双眼迷蒙,镜的温度也上升,只有在那时我才有一个短暂的温暖身体。」
「哦。我是文本,沈净看过的文章,我全部能倒背如流;沈净看过的图画,我能以双眼投射出来。」文本挺起胸膛,身高却只及至镜那一板奶油色的胸口,使他必须以内涵为武器,才可匹敌这一个看来深具智慧的美少年。
「文本?」镜伸出一只手,罩在文本的头顶,又滑到文本的小脸,他说:「我跟你不同。我看过的必然比你看过的多,可是我从来不去记忆,甚至希望所有我看过的影像能如流水般逝去,并且再也不会回流到原来的地方。」
「为什麽?如果记不起来,为何又要去看呢?」文本想拂开镜无礼的手,可是沈净并未合上书本,他的双手腾不出来,只好驳斥:「我记得沈净看过的一切。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漫画、动画、电视剧、课本……沈净用心阅读过的文字与图像,我全部都记得。在沈净不阅读时,我也在黑暗中复习这一切,因为记忆便是我活着的意义。镜,你无礼的话否定了我生活的意义。你伤害了我。」
「你既然懂那麽多,那我问你一件事。」镜正视着文本:「你见过你的样子吗?」
「我为什麽要知道我自己的样子?我连自己本身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人类是从父亲的精子跟母亲的卵子而来,各种动物也大同小异,连植物也来自雄蕊跟雌蕊的结合或种子的萌芽,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镜听了,心生同情,因为他和文本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他安慰文本也安慰着自己:「别这样。人类虽然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不知道自己会归去何处。追溯本源,人类其实也不知道第一个人是怎样来的,甚至为此而吵架,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你和人类都是平等的。文本,你想看看自己的面目吗?」
「我就是白色的。」文本自卑地低头,缩起双肩,压低脖子,像一只立在枝头的小麻雀:「我没有我自己的面目,我只是盛载沈净看过的文章与图像,忠实反映一切。我不像你……」
「不,你像我。我和你之所以存在,都是为了盛载与反映。」镜的目光柔和起来:「来,文本。在你看到自己的面目後,或许你就和我一样,有了活着的自信,见了其他东西,也能像我诘问你一样去质问他们。」
文本便探头,镜只余五指掂着车窗,使文本初次看见自己的相貌。文本的高度与沈净一样,白色的身体流露着沈净手上书本内页的微黄,一身一脸纹上许多文字,如经文密布,文本像是惊异了,却只是半张开唇,一声也没发出来,眼底第一次不是闪过沈净看到的文字与图画,而是镜为他呈现的、属於他的面目。
「我是个怎样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从文章或图像里看到过一个像我这样的家伙。怎会有人全身上下几乎只有一种色彩?又怎会有人让文字糟蹋了脸,连瞳孔的颜色也看不清?而且我是个没有温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