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春就穿了件旧毛衣,缩在一边抽烟,家里唯一一台取暖器正对着床上盖了两床棉被外加一件羽绒服的蓝河。
他身上有些擦伤和撞伤的淤青痕迹,从那麽高的地方摔下来,尽管掉在了橘子堆里没受重伤,但也让他在头天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梁易春给他吃了两天的退烧药还是整个人滚烫,一开始还清醒着,现在索性已经迷迷糊糊的了。
他在思忖着要不要带蓝河去社区医院看看,吊个针好得快些,总不能看着他这样一直烧下去。
“蓝河,醒醒。我们去医院,你这样不行。”梁易春皱着眉,把蓝河从被窝里刨出来,他微微睁着眼,脸很烫,但幸亏神智还算清楚,“不……不去,会被发现的……”
梁易春急道,“不去医院,你这烧退不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清楚,再捂一会儿,吃点药。”蓝河哆嗦着往被子里钻,抿了抿乾裂的唇,“有水吗?”
梁易春立刻端来了一杯热水,蓝河“咕咕”喝得乾净,人也清醒了些,冲着梁易春笑,“大春现在特别厉害,眼神特好,接得特别准。”
“没你厉害,这麽高摔下来,还留得小命。”
“我命硬呗。”蓝河索性靠在床头,看着梁易春阴沉的脸,叹了口气,“你想问就问吧。”
“我什麽也不想问,就想骂你!”
“那就骂吧。”
“……”
蓝河笑,“现在还在跑长途?”
梁易春接过他的空杯子“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做水果批发,不跑长途挣不到钱。”
他转头又递给了蓝河满满一杯的水,抬了抬眼皮,“我们这帮人中,就数你最出息了。”
蓝河低着头,没有吭声。
“小卢这些年跟着你?”
“嗯。”
“很缺钱?”
“……”蓝河点了点头。
“妈的!很缺钱为什麽不来找我!”梁易春突然暴怒,大声吼道,“你当我是什麽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是好人!?还是觉得我们这帮哥们全抠门,会见死不救?”
蓝河怔怔地看着梁易春,缩在床上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微微抿了抿嘴角,看起来有些委屈。
可这反而更激得梁易春的怒火无法平息,只是蓝河那病怏怏的模样和可怜兮兮的眼神叫梁易春那腔燃起的火没法再接着冲着他发泄,只能转过身一拳头狠狠地砸向墙壁。
“咚——”一声闷响,连带着屋顶都晃了晃,落了几粒灰尘,蓝河动了动嘴唇,小声地叫道,“大春……”
梁易春没理他。垂着脑袋背对着他,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那个啥……我饿了……”
梁易春的肩膀动了动,缓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些沙哑,“想吃什麽……”
“西瓜。”
“哈?”梁易春猛地转过头,就看见蓝河亮晶晶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大概眼圈有点红。
“你不是搞水果批发的吗?”
“寒冬腊月的哪来西瓜,只有一堆被你压扁的烂橘子。”梁易春额角跳了跳,觉得蓝河好像又要开始给自己下套了。
蓝河嘴角一塌,“你知道我比较喜欢吃西瓜。”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梁易春一咬牙,“好,我去找找。”他随手拿了钥匙,刚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古怪地看着蓝河,“你小子是不是想趁我出门就溜了?”
“没有,我真的想吃西瓜。”蓝河觉得自己的语气特别真诚。
“呵。”梁易春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床边,“我就看着你,你老实点儿,别瞎折腾。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大春……”
蓝河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还是记忆中的眼眉,不过几年没见,他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不是已面目全非。他微微叹了口气把被子往自己的身上拢了拢。
“我没告诉他们。”梁易春突然说道。
这个“他们”指代的是谁,根本无需说明,蓝河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十分难过,“……对不起。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说什麽我考上警校了,做了员警就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大家就不会再被欺负。保护大家,保护孤儿院,保护小卢,保护我们‘蓝溪五大高手’……可结果却是……”
“我们不需要你保护。”梁易春伸手捋了捋他的刘海,“蓝河,这个世界上没有那麽多坏人,大家现在都过得很好,没有人欺负我们。可是你想要保护的那麽多人里,有没有你自己呢?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梁易春沉着声说道。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仿佛即使舒展开之後也会留下淡淡的印迹。
“我……”
“很好”这两个字却是怎麽也说不出口。事实上,在自己的底线上游走,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
“我不怕你拖累,你的贼船我上定了,所以你最好一五一十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被逮了,咱还能串串供。”
“没有那麽严重。还是你觉得我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蓝河道。
“不是。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麽?想做什麽?”
“我只是有些事想要弄明白。弄明白之後我答应过叶修会回去投案自首的。”
“什麽事?”
“在我来蓝溪孤儿院之前的事。”
梁易春一愣,他从小就在蓝溪孤儿院长大,而蓝河和卢瀚文则是从别的孤儿院转过来的,对於他们之前待的那间他也有所耳闻,因为那事上过报纸。“嘉世孤儿院?怎麽了?几年前不就没了啊。你和小卢不就因为嘉世发生火灾付之一炬,才转来蓝溪的吗?”
“没错。”蓝河回忆起那场火灾时依然手心冒汗,浑身冰凉,“当时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小卢,我偷偷从礼堂溜出来去育婴室看他,我们两个人也一定逃不出那场火灾。那场火好大好大,从礼堂烧了起来,整间孤儿院全都着了,半边天空都烧红了,我耳边除了那劈劈啪啪的声音好像还能听到大家哭声,那些声音从那时起就时刻萦绕在我的周围,让我寝食不安,直到过去很多年之後我才从那场噩梦中解脱。在那场火灾里,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和小卢。可是,我前两天却看见了一张照片。”
蓝河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梁易春把它拿了过来,蓝河翻出了自己的手机,拔去了SIM卡,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後开机,翻出了那张他在韩文清办公室里拍到的照片。
“这个人是霸图的韩文清,以前是混黑道的,叶修想逮他很久了,但最近似乎是想要洗白,以前做的几条走私线基本上都不做了,手头的按摩院和赌场也慢慢关掉了,开始转做正经生意了。他旁边同他正在握手的这个人……”蓝河指着手机萤幕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就是当时嘉世孤儿院的院长。”
梁易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那大概是他还活着的时候拍的。”
蓝河摇了摇头,“你看这张照片,下面有日期。”
梁易春一瞧,立刻皱紧了眉。嘉世孤儿院大火的事情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就算他不像蓝河那样记得特别清楚,但也大致知道。而这张照片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不过也是近几年拍的。年份上绝对晚於他印象中蓝河来到蓝溪的时间。
“会不会是搞错了?有可能院长他本来就没死呢?”
“死亡名单有见报。就算焦屍和名字不能一一对应,但起码人数上不会搞错。如果院长没有死,那麽……死的那个是谁?更重要的是,为什麽院长他明明活着,却不愿意现身说明白呢?”
梁易春感到了头痛。他觉得自己现在脑袋里一团浆糊,实在理不清、想不通这其中的玄机,只能安慰蓝河道,“也许是人有相似,他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蓝河低头看着手机萤幕,“所以我才想要搞清楚。”
在梁易春的水果店二楼的卧房里,两个人对着手机彻底地沉默了。
与此同时,叶修正咬着笔杆,前後晃着椅子。苏沐橙凑过去看了一眼,笑道,“怎麽还是空白的呀?”
“沐橙,你文化好,来帮忙写一下?”叶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抬起脸诚恳地看着她。只是他眼皮浮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精神也很萎靡,“我一个字都不会写了。”
“可是我俩的字千差万别,冯警督一看就知道这份检查不是你写的……”
“你忍心看哥憋死在一份八百字的检查上头吗?”
“你可以不写……”
“要是平时我肯定不写。”叶修下意识地想要端起手边的咖啡杯,结果发现蓝河不在早就没人煮咖啡了,“文州那小子也学坏了,心特脏,跟老冯一个鼻孔出气,说不看到我的检查就不给我蓝河的档案……”
“你没通报蓝河的事吗?这件事不应该瞒报的。要是通缉他的话,别说调他的档案,就算找到他人应该也不难。”苏沐橙诧异地说道。
叶修脸上没什麽特别的表情,只是说到蓝河的时候看起来似乎比刚才精神了一些,“我明白。”
他看向自己对面那张空的桌椅,目光不知凝在了哪一处,若有所思。
过了半晌,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划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