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很大，他流着汗在大马路上奔跑。
为什麽他要跑呢？
为什麽会有刺耳的声音？
为什麽弟弟躺在马路上动也不动？
为什麽爸妈死了，弟弟也死了？
这世上只剩他一人了。
※
病床上的少年跟以往不同，今天的他看起来失神茫然，脸上找不到平时的冷静。
此时，男人走进来了，身旁跟着一位医生。他们在少年的病床前谈了一下，不过全都是少年听不懂的内容。
与其说少年听不懂，倒不如说是他还持续沉浸在他的梦中。
今天的梦和以往不太一样，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梦中的他在奔跑，却不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
过了一会儿，医生离开了，病房内只留下少年和男人。
不过，他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问少年今天有想到什麽。
「我想……让你回忆中的我和你见面。」
男人似是喃喃自语，接着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眼罩。
「我把你弟弟带过来了，想见他吗？」男人靠近少年，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突然说了这麽一句。
少年闻言，点头如捣蒜，连忙抓住男人的衣角。
我想！我想见他！
「不过，你要先把眼罩戴上，才能和他聊天。」说完，男人不等少年回应，便迳自替他把眼罩戴上，而少年也没有反抗。
少年眼前一片黑暗，乖乖坐在病床上，安静等待弟弟的到来。这时，一种温暖的触感抚上他的手背，接着耳边轻轻响起了一句话。
哥，我在这里。
可是少年却没有刚才的兴奋之情，反而有点疑惑。
「可是你的声音不同，跟那男人一样。」少年皱眉，直觉认为是男人骗他，想抽回手，却又舍不得离开那温暖的掌心。
你仔细听，我的声音没有变哦，跟以前一样。
你听，我讲话就是这种声调。
哥，想起来了吗？。
少年犹豫了，被他这麽一说，他突然觉得这声音好像很熟悉，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陌生，但随着对方又说了一句话，少年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更加亲切了。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到的……你死了……」
我没死，一直都还活着。
哥，你感受到我的温度了吗？
的确，从刚才就被人握住的手，明显的感受到了活人的体温。
「可是，你会原谅我吗？」少年颤抖着双唇，听到弟弟亲口说自己还活着，他还不太能分辨自己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即便如此，不管是哪边对他来说都是痛苦。
我早就原谅你了哦。很久很久以前就原谅你了。
「是吗……」
哥，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情景。
少年点点头，开始述说回忆。
「那天是你14岁生日，我……我向你告白，然後你半推半就的答应和我上床了……」少年陈述脑海中的画面，却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有几分真实。
不对哦，我们的第一次是在你强暴我的情况下发生的，还记得吗？
听到那由弟弟的声音亲自讲述的事实，少年有如被震慑住般，脑中的回忆不断洗牌，各种发生过幻想过的画面全部涌上来。
在那些画面中，有弟弟接受告白一脸羞赧的模样，也有不断哭泣挣扎的模样。
「不、不对，你那时候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哥，我知道这些回忆对你来说也很痛苦，但你还是要想起来，因为这才是现实。
你不能逃避。
弟弟的每一句话就像是针般刺在少年的心上，残忍地提醒他正确的回忆。他自己也不能解释，如果那时候弟弟笑得很开心的话，为什麽这些回忆中会有弟弟挣扎的画面？
想起来了吗？
「你在哭……那时候你在哭……」
对，这才是事实。我们的第一次不太愉快，但你不能擅自篡改。
「对不起……对不起……」对於那时候的情景，少年好像全部都想起来了，他反握住弟弟的手，开始慌张地道歉。
没关系，那都过去了，我很久以前就原谅你了哦。
「原谅……？」
你试着把回忆中的时间往後推一点，那时候我们在做甚麽呢？我的表情是什麽？
「我们……」少年用力地回想，不过片段式的画面却总让他抓不着边。
「我记得我一直哭着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这也是很常在少年脑中徘徊的情景。
对，再後面一点点呢？
我们又和好了对吧，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玩。
只是在那之前我们有好多天没有说话。
「後来……後来我们……」
後来我们还是在一起了，跟以前一样。
「可……为什麽？」
因为我喜欢你啊，虽然第一次是在被强迫的情况下发生的，但我也没办法离开哥哥，所以很早就原谅你了。
「是吗……可是爸妈不原谅我……」
在少年的回忆中，有爸妈震怒的表情，甚至挥棍打他的画面。
哥，你想起来了吗？当爸妈发现我们的事情时，有多伤心。
你独自一人担下我们相爱的罪，承受爸妈对你的惩罚。
有好几次你跟我提出私奔的打算，但都被我拒绝了，还记得吗？
我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做，肯定会伤透爸妈的心。
「可是那个男人跟我说过，爸妈已经死了……」
少年突然想起昨天男人说过的话。好奇怪，以往他对於男人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却在这时忆起男人说过的话。少年有点恍神，有如身在梦境一样。
……他们在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那时候，爸妈知道我们的关系，非常生气，我们……我们又不愿意分开。所以那天他们离开家里去找其他亲戚时，不幸遇上车祸意外去世了……
「……车祸？」
哥，还记得吗？那通电话。
那天是你接到亲戚打的电话，才知道爸妈他们去世了。
「不、不对……」出车祸的是弟弟，不是爸妈。少年开始感到精神错乱。
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们。你哭着跑了出去，然後我追在後面。
「我跑出去？对……我一直跑，太阳很大，我一直跑……」
那天太阳很大，他在马路上奔跑，却不知要跑向何方。
然後，我为了追你，被一辆闯红灯的车给撞上了。
「啊……」少年摀住头，弟弟出车祸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上演，登时让他痛苦万分。
想起来了吗？
医生说你在一天内连续遭受两次打击，所以精神失常了。
「我……精神失常？」
那天医护人员到的时候，你抱着昏迷的我不断地哭，後来也昏了过去。
你醒来之後，开始编造假的回忆来自我惩罚，不肯接受现实。
「什麽现实……？」
就是爸妈死了，我们还活着的现实。
「……爸妈死了，我们还活着？」像是被男人牵引着，少年心中的回忆逐渐清晰。
对，你活着，我也还活着。
一直都在你身边，可是你不愿意正眼看我。
少年安静了。
听完这些叙述，他还是有些恍惚。如果这些话才是真实，那他脑海里的回忆又是什麽？
这时，少年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你哭了？」他伸出手，想抱抱弟弟，就像孩时安慰他那样。可对方好似有意躲开，让他扑了个空。
对……我气你不相信我还活在这世上。
不愿意和我一起承担这些事实，只敢永远躲在回忆里。
把这个太沉重的现实留给我一人承担。
爸妈死了，我也只剩你一人了啊……
「不要哭……我在这，不要哭……对不起……」
听到这一连串哭诉，让少年好心疼，慌张地挥手摸索，想触碰弟弟。这一次，弟弟主动投入他的怀抱，抑声低泣。
他紧紧搂住对方，不再说话。
不管脑海里的回忆有多逼真，都比不上怀中的温度来得真实。
少年茫然了，似乎也醒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抱着怀中的他，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看看你，可以吗？」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
可以……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让你看一个人。
「谁？」
一位你逃避了五年的人。
弟弟牵住他的手，慢慢扶他下床。少年因为鲜少下床走动，四肢的肌肉明显萎缩，变得比一般人还纤细。
少年被人搀扶着，不知道弟弟要带他去见谁。
走了一小段路後，他们停下脚步，接着他脸上的眼罩被人拿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少年似乎有点被吓到了。
「他就是你自己，五年来你不愿面对的自己。」弟弟站在他旁边，对着镜子中的少年说话。严格来说，镜中的少年并非年少，而是一位面容非常憔悴的男人。
少年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忍不住抚摸镜中的自己。这就是他自己吗？以往照镜子时明明不是这个模样，怎麽……怎麽现在老了好几分？
少年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站在他身旁的男人，也就是刚刚跟他聊了许久的弟弟。
他脸上还有些泪痕，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睛也有点湿润。虽然面貌跟以前不太一样，但少年认得出来那就是他弟弟。
他最爱的弟弟。
少年似乎理解了什麽，虽然他还要花一些时间来是应这个他所陌生的环境。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以往活在他回忆中的弟弟，此时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
睽违五年相遇的兄弟俩，隔着镜子相视了好一会儿。
「哥……」弟弟开口了，声音因刚才的哭泣有些沙哑。
他转过头，伸手抚上弟弟的脸庞。
「你长大了……」说着，泪水也随之滑过颊面。
这些年，他到底错过了什麽？
「你也长大了。」
弟弟同样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唇边漾开一抹笑容，他最喜欢的笑容。
这一刻，镜中的少年长大了，不再是那位只敢躲在虚假回忆里舔拭伤口的少年了。
内心那停止的时间已开始转动。
他们都知道，这辈子注定是要违逆爸妈了，对这太过沉重的世界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用一生的时间来赎罪。
※
今天，窗外的天气很好。
病房内已空无一人。
只留下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