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照後,已差不多十点了。戴志和两三个男生在收拾东西,不在乎是小道具、轻盈布景、灯光设备之类的东西,另外一个男生则为陈秋卸下一身厚重的装备。心神回到现实,林春想,陈秋这晚的cosplay还真不容易,虽说是中秋节,可香港跟世界各地一样,天气反常得很,该热的时候冷,该冷的日子又出奇地热,今天都已是中秋节,可仍有着二十九度的高温。
不要说是cos秦始皇的陈秋了,就是林春独个儿坐在长椅上,也坐出一背子的汗来,他不期然扯了扯衣领,搧些凉风,感觉上似乎清凉了点。陈秋脱下玄色长袍和酷似龙舟的黑鞋,里头是打底用的T恤、长裤,他拎起背包,就入公厕卸妆和换衣服。手脚倒麻利,不用十五分钟已经出来。他跟戴志等人笑着道别然後就走过去林春身边。
林春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情况比上年中秋节更尴尬。那也是,上年他和陈秋还没有那一层暧昧的关系,跟陌生人没分别,谁又能想到那之後会发生这麽多事?说到底,还是因为那寂寞的心灵在蠢动着。
两人之间隔了一个月饼盒。
林春勉强挤出一句话:「戴志不过来吗?」
「你很想他过来吗?」陈秋淡淡地回应,听不出什麽火气,但也没有以前那亲密熟悉的感觉,使林春直想抓起月饼盒跑出去,逃离这窘境。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也不是。只是想,这里有一整盒月饼,我和你两个人吃不完,叫他来一起吃也好。」
陈秋嗤笑,拿起那四方型的月饼铁盒,轻轻摇了摇,放在腿上,说:「吃不完?会吗?上年我和你两个人不也干掉了一盒月饼吗?你吃得很豪爽,撕开包装纸,也不拿小刀来切月饼,就这样一大个月饼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是油,甜得要命。」
「那是我的习惯。小时候穷,我爸一向都很没出息,所以在他走之前,家里情况就不好。一盒月饼要百多二百元,也不是说真的没钱买,但我妈总是舍不得买。於是她每次只是单买两个,一个让我吃,一个就由她和爸吃。话虽如此,可我妈总惯着我,最终都会多给我半个月饼。
「吃月饼时,我喜欢一口气吃下一整个。」林春掀开月饼盒的盖,将刚才开封的一个月饼拿出来,也不用小刀切,就一整个吃起来,吞下一口莲蓉,他说:「其实一口气吃一个月饼,真的很恶啃(注一),就算我喜欢吃甜的东西,也觉得满口莲蓉、蛋黄很恶心。但我就是要这种恶心感觉。」
陈秋皱眉,表示听不懂。林春看见了,再说:「正因为我吃完一个月饼後,已经饱得想呕出来,那我就不会想再多吃,因为一想到月饼就没食欲。我知道,如果我向妈撒娇,要她多给我买几个月饼回来,她一定会心软、然後答应。那时我虽然很小,却也知道家里很穷。」
「那你不撒娇不就行了?何必要一次过吃完整个月饼?那很痛苦吧。」
「就算我真能忍住不撒娇,但我内心想吃月饼,想吃而不能吃,那不是很痛苦吗?而且将月饼分成很多份,每天只吃一小角,又不过瘾。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我憎恨它。想要戒掉一种事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憎恨它、厌恶它。」
陈秋摇摇头,拿起另一个月饼,然後用小刀将之切成四等份,他拿起其中一角吃着,说:「那不是很矛盾吗?因为得不到它,而要逼自己用憎恨的感情去盖过喜欢之情,结果,你还是喜欢吃月饼,可每年又要憎它一次。」
「是啊。」林春吃了大半个月饼,舔舔指头的油,说:「也没办法。我觉得喜欢某种东西,而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它,那种煎熬实在太痛苦。所以我会选择放弃它,憎恨它。虽然我每次过完中秋节都厌恶月饼,可是每年中秋节将至,我又想念起月饼,只记得它的甜香,忘掉它的肥腻。後来上了中学,妈开始给我微薄的零用钱,我就一点一滴的储起来,每年买一盒月饼自己吃。
「我妈是不吃月饼的,自从跟我爸分开後就没再吃。我记得她说过,中秋节象徵团圆,所以月饼是应该由一家人分来吃。家都没有了,还吃什麽月饼?现在,每年都只有我吃月饼。有一年,我一次过吃了一盒,可还是忍不住去呕,几乎全部给呕出来。那之後,我就每次吃两个月饼。这样下来,过了几年,我好似真的愈来愈憎恨月饼了。」
林春脸上有一丝落寞的笑容,他吃完一个月饼,陈秋还只是吃了半个。林春摸摸肚子,不知是错觉还是什麽,胃好像比之前重了,那月饼真有份量,然而就算此刻他感到很饱,但不消两三小时,就会通通消化掉,胃又变得空荡荡了。
「依照我妈的意思,我应该是没资格去吃月饼的。但我就是着了魔似的,年年掏钱去买一盒双黄莲蓉月,不吃到呕不罢休。大概再过几年,我就会真正讨厌月饼,那中秋节对我来说,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陈秋拈起一角月饼,正是他刚才用小刀分出来的月饼,撬开林春的嘴,硬是将之推入他口中,然後带笑说:「既然喜欢,何必要扭曲自己的心意,逼自己去讨厌它?此刻得不到的,就去追,直到能得到它为止。就算你每年吃一百个月饼,也不能够使你真真正正地讨厌月饼,因为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月饼的味道,你渴求的是另一种东西。」
林春没有言语,侧着脸,吞下那一块月饼,已经不想再逼自己去多吃一个月饼。他隐隐知道自己真正渴求的东西是什麽,但他知道,他一定不可能获得那些东西。是以他只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使之变得畸形与萎缩,尽量让自己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无求,就不必讲求得失,虽然永远不会成为赢家,但也不会沦为输家。
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明哲保身的本色吧?不求有得,但求平稳,就是偷偷摸摸、郁郁不得志,只要能苟且地活着,就可以了。
陈秋拿起剩余的一块月饼,一口吃下去,然後将盒子盖起来,说:「你今天会来,不是只想我陪你吃月饼吧?」
林春窘迫起来。他与陈秋仍相隔了大概一个身位,可是却有股无形的压逼感袭来,他就像站在广场中心,受万千观众驻目般,忽然紧张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来,可是,在我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晃到公园了。」
「那你怎麽不折返回家?为什麽偏偏要走来这里?」
「不知道……」林春双手掩着脸,弯下腰,很想变成地上的一颗石头,甚至是一枚尘埃。
「不知道?不知道?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吗?迟钝还得有个谱儿。你不是很喜欢说责任吗?」陈秋站起来,绕到林春面前,蹲下来,两手撑在长椅上,将林春的去路堵住,他说:「你最爱说我们都要十八岁了,成年了,所以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现在你却满嘴『不知道』、『不知道』的,真是自相矛盾。为什麽平时不来公园,偏偏今晚要来?还要拎着跟上年一模一样的双黄莲蓉月?你在等什麽?你在等谁?」
「我……」林春还想分辩,可头皮一阵生痛——陈秋扯着他的头发,硬生生逼他抬起头与他对视,两双眼睛一相遇,林春便知道他是没可能逃得过了。陈秋眉也没有皱一下,双眼在黑夜中幽幽发亮,瞳仁里如有磷火暗闪,眨也不眨,直勾勾的望入林春的眼内,彷如一面冷酷的镜子,逼林春现出原形。
——「我想见你。」这句话蓦地浮现於林春心内,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此话一出,天雷勾动地火,两个少年在夜静无人的公园里,不顾月亮的偷窥,风风火火的热吻。
注一:恶啃,就是……很难咽,除了形容东西难吃得不能接受,也可形容一件工作、或者一个人厌恶得令人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