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位专门研究国际贸易的教授面谈半小时後,文以舫离开社科馆,走进附近的车棚,牵出一台款式复古、英国手工打造的布兰登摺叠式脚踏车,往南骑去。
再过几分钟,他进入芝大法学院内的迪安格娄图书馆,向柜台秀出证件,顺利取得钥匙,进入一间只有四张椅子与一张小型长条桌的迷你会议室,抽出笔电,连上资料库,开始忙碌。忙到十二点半,他对着萤幕上的笔记沉思片刻,站起身,拿出手机,按下一个代号为「W2」的快速键。
铃响两声,文以森有点紧张的声音传出:「我刚收到你的电邮,结论是什麽?」
「威胁要告我们的那家科技公司,之前的确拥有『KM 雷射处理法』的专利。」文以舫如此回。
「干!」以森先是沮丧,脑子转了一圈後觉得不对劲,急急又问:「等一下,『之前』?」
「对,他们全部专利权已在三年前过期,虽然曾申请延期,但最後法院只批准部分专利延续。所以他们现在拥有的专利,集中在如何调整雷射打进宝石的角度,让之後更容易填充,而且修补过後宝石的光泽更鲜艳,与雷射本身无关……」
虽然以舫解释得有条不紊,但太过烦琐的技术细节,还是让以森听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等三弟说到一个段落,他才迟疑地插嘴,问:「那他们叫嚣要控告我们侵权那部分──」
「已不受专利权法保护。」
以森夸张地呼了口气,以舫微眯眼,又开口:「不过,官司还是难免。」
「为什麽?」
「我查了档案记录,过去半年,他们总共告了七家公司侵权,这七家横跨三个产业五大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全都处於大规模扩张阶段。」
「干麽?」以森声音里的困惑之意更浓了:「没筹码还大规模兴讼,脑子被门夹到了吗?」
「不、他们头脑非常清楚。」以舫倒不觉得对手无理,顶多只是无耻而已。他对二哥解释:「官司旷日费时,诉讼期间找合作夥伴相对困难,很多工作均须停摆。他们吃定了要抢市场的公司耽搁不起时间,只要沾上点边就统统告,边告边派律师团来商议和解费。」
原来如此。以森又干了一声,无奈问:「所以现在怎麽样?花钱消灾的话,大概要付多少?」
「我花钱付律师费,法庭见。」这句话的语调不带一丝火气,甚至於可称得上温文有礼,但熟悉文以舫的人就晓得,他被彻底惹火了,打算狠狠给对方一个教训。
商业这块一直是以舫的领域,何时该硬何时身段该放软,以森从来没弄懂过,他抓抓头,试探地问:「我们耽搁得起?」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非常伤,但没有选择。」以舫淡淡答:「根据我查出来的旧案,那些被告的公司,只要付出第一笔和解费,马上会被其他十家拥有类似专利权的厂商缠上,好比在海里碰到小只食人鱼,本想让牠咬一口算了,结果血腥味一扩散,立刻窜出整群。」
他顿了顿,又说:「不但专利权官司要打,我还会另起新案,控告对方恶意竞争。」
「还能这样?」以森嘿了一声,兴致勃勃问:「胜算多少?」
「不大。不过,我也跟他们一样,没打算赢。」以舫微微一笑,又说:「但我会要求清查他们过去所有相关的诉讼记录,以及冻结资产──我们停转,他们也别想动,摆明消耗战。对方弹药库很浅,我猜只要案子能成立,他们会立刻过来讨论如何互相撤销告诉。」
「你要战,便来战?够狠,我喜欢!」以森大乐。
其实无论以森乐不乐,以舫都认定了此事必然如此处理,只是公司内部的重要决定,他还是希望能让二哥了解并且全力支持。通常,前者比後者花时间,好在今天找到了一个好比喻,解释起来颇容易。
揉了揉额角,以舫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对了,今天你跟新来的设计师,是不是下班後要去『眩晕天空』聚?没问题的话我五点半在那边跟你们碰头。」
「本来不是说好一起吃午餐?」以森问。
五点半离以舫的下班时间还远,难道工作狂终於出现倦怠期,愿意提早、不,准时离开办公室?
静默片刻,以森听三弟淡淡说:「午餐我赶不回来。」
「原来你不在办公室。」
以森这才恍然大悟,他也不在意,随口又问:「你在哪啊?不方便的话,乾脆改期,不用赶了啦。」
对方又安静了一两秒,才说:「我在芝大。」
「不远啊,我们等你,两点再吃都行。」以森决定当个体贴的哥哥跟同事。
他的体贴似乎并不特别受欢迎,以舫顿了顿,僵硬地答:「我还有点私事,会在这边吃过才回去,你们不用等了。」
「私事?」以森愣了愣,忍不住说:「那挺难得的。」
过去五年,外界都说文以舫低调,不喜私生活曝光,只有以森知道,公司就是弟弟的全部,他根本没有私生活可供曝光……等一下,大学里头能有什麽私事,老三不会想再捐给母校一笔钱,乾脆办个文氏讲座吧?
社会公益也从来不属於以森的领域,他等了几秒,发现以舫似乎不打算解释,便放弃追问。兄弟两人又聊了几句,敲定傍晚碰面的细节後,分头挂下电话。哥哥吹着口哨步出办公室,走向电梯,弟弟却握着手机,缓缓闭上眼,往椅背靠去……
而今早相逢的画面,一幕幕在他心底浮起。
虽然五年不见,她的变化却很少,大体来说,也都在意料范围之内。
依旧衣着简单,脂粉不施,但整个人也依旧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彩。那份晶莹蕴藉,总教以舫想起家中温室里,一株被爷爷特意从洛阳移植到德州,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古老牡丹品种:夜光白。
四年半,花苞已长至盛开,她脸上稚气消得一乾二净,身材也从少女一转而凹凸有致,神情举止倒还是一样,坦率中带着英气。
唯一的改变,是她看他的眼神,从百分之百的信赖,一跃而成百分之百的防备。
他依然惊艳,却再也不敢伸出手,帮她勾回飘在脸颊上的发丝。
以舫不是没料到这点,但当心底的预期骤然变成眼前的事实,其冲击还是剧烈到他当场反应不过来。
只有一点,出乎他意料之外──她不恨他。
似乎不仅不恨,就连看他的眼神也毫无厌恶感,只充满了谨慎小心与紧张。
这跟心理医生的推测颇有一段差距,是时光医治了创伤,抑或她当年的情况,也就……没那麽糟?
此外,那个关於戒指的问题,又是怎麽回事?
刚才问她,她只结结巴巴地答称,之前看报纸,以为他结婚了,或者起码也早订婚了。他当场断然否认,继续追问是哪家媒体?什麽时候的新闻?她就低头看表,嘴里喃喃念着什麽快迟到了,也不解释,摆摆手就转头往二楼冲。中间左脚还绊到右脚两次,每次都在膝盖落地前急速爬起,简直比被猎人在後头追赶的兔子还惊惶,看得他又好气、又好笑,还有那麽一丝心疼在其中翻搅……
也罢,来日方长,把人逼急了反而弄巧成拙。
抱着这个想法,以舫又开始忙公司事务,直到下午一点半,他才收好笔电,交还钥匙,走出法学院大楼,又跨上脚踏车,慢慢往北骑去。
同一时间,笙寒站在房内的穿衣镜前,确定自己从头到脚都算乾净整齐之後,推开门,走出位於五十五街的公寓,向南方大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