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見鍾情/虛擬 — 6. 嚇不倒我的!

正文 未見鍾情/虛擬 — 6. 嚇不倒我的!

文以舫讲出「分手」二字之际,喻笙寒正跨进一艘没有马达的船内。

船颇大,十几个人在里面,还是显得空空落落。她走到经理指定的位置,坐下前,忍不住抬起头,举目四顾。

马路不见了,农田不见了,隔壁卖热炒的两个小吃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住了三个多星期的格凸山庄,还露出个屋顶。笙寒举起手电筒照了照,只见水已淹没二楼地板,可惜天太黑,看不清楚,不然整个山庄大厅都浸在水底的画面,应该很壮阔。

再度默念着「这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笙寒平静地挨着魏教授坐了下来,心底却很清楚,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到了极点。

怎麽会这样呢?明明,十八小时前,一切都很正常。

两天前,李志翔说他研究出现瓶颈,希望能找多点人讨论,便跑来这里。抵达没多久,他便惊喜地告诉笙寒,发掘到一个不去会遗憾终生的历史遗迹,於是他们趁周日顶着毛毛雨,开车到隔壁的县城。

李志翔还是老样子,一上车就想吐,即使是让他当驾驶也毫无帮助。於是,在充满松针香气的山岚轻拂之下,笙寒负责开车,李志翔负责做呕,一路上两人分工十分彻底。

雨愈下愈大,到了半路,手机忽然断讯。笙寒本来有点讶异,然而李志翔喘着气解释,此处地势险峻,古诗有云「云空叶积马蹄艰」,收不到讯号也情有可原。

有道理……呃,有关系吗?

反正特地跑来这「雄图锁钥关」的战场之地(李志翔继续吟诗),又不是为了讲电话,笙寒於是心安理得继续开车。

最近几天都阴雨绵绵,她对这天气早已见怪不怪,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终於抵达目的地。脚一落地,笙寒心里就只剩一个字……哇!

眼前景致由人力与天力合作完成,绝对称得上鬼斧神工。一条车道像条巨龙般从山顶迂回盘旋而下,只短短五公里,却有二十四道一百八十度拐弯,碧玉般的山色衬着年久失修的黄土路,更显沧桑。

听说,当年为了在日军昼夜轰炸之下修出这条路,多少无名英雄葬身于此,成了埋骨他乡的一缕孤魂。

大概因为晕车的缘故,即使下了车,李志翔的行动速度依然迟缓,他拖着步伐边喘边爬,还不时开口,诉说自己对人生与爱情的理念。

起初,基於礼貌,只要他说,笙寒就听。山路很滑,她因此跌了两跤,第二次爬起来後,她揉着膝盖无奈地告诉李志翔,爬山不专心很危险,而且雨打在伞上,哗啦啦回音相当大,他说十句,她大概只能听到两句。

之後,他们一前一後,埋头猛走,不曾再跌倒。两人很快抵达山顶,在大雨中摄影一个多小时,才沿原路下去。

下山比上山更难,就连李志翔也自动闭嘴。两人连滚带爬,狼狈回到车上,一程开过一程,雨势依旧,路旁河水的走势却比来时湍急许多,幸好交通还算顺畅,下午三点半,格凸山庄已隐隐在望。

路面愈开愈宽广,笙寒正打算加速,突然间,李志翔指着聚集在路旁空地上的一群人,问:「中间那个是不是魏教授?」

「对耶!」笙寒有点讶异,这附近没听说有先民遗迹,老师来做什麽呢?

她跟李志翔商议了几句,决定停车下来找老师。然而走没几步,笙寒就发现,民众原来是围着一个地下溶洞站成半圆,大家对着洞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还没挤进去,就见魏教授站在人群之中,抓着一支小摄影机,边拍溶洞边对着麦克风说:

「此洞名为猴场洞,地面上有两条河在洞里交会後,流进地底,变成暗河。平日,洞壁在河水冲击之下,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每当地底暗河已满,即将泛滥,则水声会渐渐变小。上千年来,猴场洞都是苗民预测水灾的警铃,直到今日,依然比气象局准确。」

水声?她只听见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虽然身处七月盛暑,扑面而来的水气还是让笙寒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李志翔反应比较快,他冲到魏教授身旁,指着陆续骑上脚踏车离去的民众,直接问:「快淹水了吗?」

「对。」魏教授收起录影机,向学生解释:「等一下可以看到大自然泄洪,那场面,光『壮观』两字还不足以形容,我们赶快回去打包吧!」

「打包去哪儿?」李志翔似乎已从晕车状态恢复过来,发问十分积极。

「本来要是能早点动身的话,我会建议离开山区,现在只好先打点清楚行李,到时候别人往哪儿逃,我们跟就是了。」

魏教授顿了顿,看两名学生都还站着不动,笙寒像是吓傻了,李志翔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四散的村民,似乎很有主见。

若不讲清楚,这一个还不晓得会闯出什麽祸来。

魏教授叹口气,又解释:「我们不是当地人,对路况山况都不熟,现在贸然开车出去,反而更危险。你们收拾好就来找我,记得,千万别单独行动。」

「一定。」教授才讲完,笙寒便用力点头,同时上前推了老师的脚踏车,领头走向汽车。

她方才的确怔住了,但理由却跟魏教授想的不一样。一听见那句「要是能早点动身」,笙寒便立即意识到,教授本来可以逃掉,为了等他们,这才留下来。

世界何其广大,不去会遗憾终生的景点,数都数不完,但如果因此出了什麽事,她才真的终生遗憾!

一路颠簸到山庄,果然,所有游客都已离去,只剩员工跟他们三个。笙寒的行李最简单,她迅速收拾好後,跟着大夥儿跑上跑下,帮忙将电视机、床垫等比较值钱的东西搬到楼上。

十来分钟後,李志翔跟教授都加入搬运阵营。只可惜,众人动作虽快,大自然却更积极,入夜後,水像长了脚,一步步从门前的公路爬进来。

山庄经理是个胖子,平日笑嘻嘻很和善,今晚一开口就杀伐决断。水一进门,他就要全体人员放弃抢救物资,上楼待命。

水深约一公尺时,他派出几个据说水性好的小夥子,涉水往垃圾场方向前进。笙寒探头出窗外,见大家七手八脚,将一艘貌似古董(或垃圾)的船只,拉到山庄二楼的阳台旁。

水深近两公尺,船漂了起来,铺有木头地板的二楼阳台,如今俨然像个码头。笙寒取出她带的乾燥饭,负责厨房的大婶於是架柴火烧开了水,泡给每人一碗,大婶还刻意嘱咐她,不管饿不饿都得吃,今晚可长得咧!

当笙寒觉得饭都快从胃胀到喉咙时,水也静悄悄地漫上二楼。在经理发号施令之下,十几名员工拉着她、学长跟教授,还抱着几箱速食面、矿泉水及火种,鱼贯入船就坐。

船系在阳台栏杆上,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附近已完全停电,夜黑如墨,远方偶尔晃过一两点亮光,在水面上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为鬼火。

笙寒上船,坐定,睁大眼睛等下一步。

会有直升机或快艇前来救人吗?还是等下就解开缆绳任船随风漂流,等洪水退了才上岸?

在船上坐了半个多小时,什麽事都没发生,笙寒於是左顾右盼。

魏教授披着外套坐她旁边,厨房的几个大婶猛嗑瓜子,角落里的两个小姑娘,正拿着手电筒专心看漫画,胖子经理叼了根烟,紮着马步站在船头张望,还真有那麽一点江湖老大的模样。

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吗?

她转头,想问李志翔,瞄了一眼,立刻改变主意。晕车的人多半也晕船,李志翔如今脸色比早上还惨,笙寒决定不打扰。

过了几分钟,她忍不住挪了一下屁股,远离李志翔三公分──他怎麽闻起来这麽骚啊?!

李志翔也感到不太对劲。他撑起身子,东嗅嗅西嗅嗅後,小心地将行李箱平放、打开。

骚味顿时更加浓厚,紧接着,一颗毛绒绒的头探了出来,张开嘴……

「喵!」「猫咪!」「有猫!」

好几只手电筒同时照过来,小姑娘也放下漫画,经过一番七嘴八舌,事情於是水落石出。小姑娘怕小猫冷到,上船後就帮牠裹了条毛巾,往最没有风的地方一塞,本来打算借放一下就抱出来,只怪漫画实在太精采,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

「毛巾湿了就丢吧,这件夹克给牠,包好罗,你们两个都小心,别着凉。」李志翔先以打趣兼关怀的口吻如此说道,再翻出沾了数滴猫尿的名牌运动外套,递给小姑娘裹住猫,一付温柔宽厚的邻家大哥哥作派。

他真正的心情,当然跟面上挂出来的表情截然不同。不过李志翔一向懂得审时度势,现在这种时刻,因为一件衣服得罪当地人,可绝对不划算。

就在他们这端七嘴八舌之际,一艘小艇慢慢驶近船头。两艘船靠在一起後,小艇上的人传来一个箱子,经理从箱子里取出也很像古董(或垃圾)的螺旋桨,指派几个小夥子跳下水,再吆喝大夥手电筒全开,一致朝船尾的水底照过去。

敲敲打打好一会儿,船尾传出了马达声。紧接着,笙寒目瞪口呆地发现,船居然会动了!

它像条突然得到生命的大鱼,抽搐了几下,摆摆尾,慢慢调了个头,往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驶去。

「苗民是蚩尤的後裔,从黄帝起就没能打赢汉族,一路从黄河流域被赶到这里。他们早习惯了穷山恶水,自然发展出因应之道。」一直没出声的魏教授突然开口。

看着教授悠然的脸庞,笙寒心中一动,结结巴巴地问:「那悬棺,跟穴居?」

两者都位於高处,从现代人买房的眼光看来,便利性差,毫无升值空间。但对只求能活着就好的古代流浪民族而言,会不会是易守难攻,连大自然也夺不走的家园?

魏教授轻声一笑,颔首肯定她的猜测:「吃一堑,长一智。苗族吃了千年败仗,累积出来的智慧就是──抢不到风调雨顺的好地盘,阴宅阳宅都得防天灾。」

讲到这里,教授用手摸着船舱内被磨到根本无法辨识的字迹,不胜感慨:「嘉庆年间的梭船啊,这艘应该只是雏型吧?连炮门都没设,怎麽从马尾造船厂运过来的?居然保留到现在……」

教授一边开口,高中历史课本一边在笙寒脑中疯狂翻页──嘉庆,满清入关後第五个皇帝,在位期横跨十八跟十九世纪。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保守估计,这艘船芳龄在一百八十岁到两百岁之间。呵呵,老师不做清史,一定搞错了,这麽老的船哪有可能浮得起来……

笙寒的理智线已因这番话,绷到不能再紧,然而魏教授却没有留意到学生的异状,她拿出摄影机,交给笙寒,以寻常口吻嘱咐:「我眯个眼,你等一下好好拍。」

拍什麽?

笙寒握牢摄影机,盯着水面半晌,忽地问:「等下会有水怪?」

黄帝蚩尤跟嘉庆统统出现了,再来什麽她都不意外。

魏教授用看水怪的眼神打量她几眼,什麽都没说,只帮自己加了件衣服,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笙寒发现,这艘船居然沿着街道开。一路上都有人被困在屋顶,乘客数目不断增加,气氛也慢慢改变。

起初,只有几位大姑娘轻轻哼,接着一两个小夥子和上两句,随着船往山走,苗歌跟着一首接一首,郎有情妹有意唱不休,笙寒这才醒悟,赶忙开始摄影。

跟平日所见,大半为观光客举办的庆典不同,姑娘们头上没有闪亮的银冠,身上也缺绣衣,船上谁也不敢乱动,当然更没有扭腰摆臀的鼓舞,然而歌声嘹亮清澈,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达,在深夜的水面回响开来,自然而然令人心生荡漾。

那一段时光,不是幻觉,而是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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